百年清华

重温杨绛先生百岁谈自由

2013-08-09 |

○周毅

  前一阵钱杨书信拍卖引起的风波,让我也陷入阵阵不安中。仅仅是为杨先生感到伤害、牵挂她的安宁和健康,不至于这么不宁静,我知道自己内心必定还是有一些不够确定坚牢的东西。

  检点这些吹动我的“风”,是什么呢?

  是如下一些言说:

  “钱先生的职位高至中国社科院副院长,是中国学界数一数二人物,也是现当代文学史不可或缺的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公众人物,他的言行居然要受某种据说是‘没有年限’亦即无限长的‘隐私权’保护,这合理吗?……一切名家大家将都不可随意言说,他们的书信永不可公开,他人的回忆录、回忆文章当然也都不允许写了,自此后,中国还会有‘史’吗?”(《文汇读书周报》)

  “作为研究者来说,我当然愿意看到它们成为学术公器,为更多人所用。”(《北京日报》)

  “归根结底,史料是天下公器,‘窥’只有一个目的,更客观更全面地认识和评价研究对象。”(《新商报》)

  作为一个也在文学研究领域浸染些年头的人,我对这些话几乎没有反省力,简直要怀疑自己对杨先生的维护是处于“私”,反而公开书信才是“公正”和有利学术发展、社会进步的了。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另外一批人在用相似的口气和逻辑谈论另一件事。

  某位数字领域的专家在谈到网络隐私时说:“公众必须接受、或者说忍受一个事实——大数据时代,人就是透明的,个人隐私保护现在被过度解读,这窒息了数据共享。”

  他用那种口气谈到“数据共享”,与学者谈到所谓的“学术研究”,是多么相像!而我为此感到的不舒服,与我对“文学研究学者”们的接受,不过是因为对后者久习不自知吧!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一些别的东西,杨绛先生在百岁访谈《坐在人生的边上》(201178“笔会”)中说过的一段话,找来重温。

  当我问到:“杨先生,您一生是一个自由思想者。可是,在您生命中如此被看重的‘自由’,与‘忍生活之苦,保其天真’却始终是一物两面,从做钱家媳妇的诸事含忍,到国难中的忍生活之苦,以及在名利面前深自敛抑、‘穿隐身衣’,‘甘当一个零’。这与一个世纪以来更广为人知、影响深广的‘追求自由,张扬个性’的‘自由’相比,好像是两个气质完全不同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杨绛先生的问答是这样的:

  这个问题,很耐人寻思。细细想来,我这也忍,那也忍,无非为了保持内心的自由,内心的平静。你骂我,我一笑置之。你打我,我决不还手。若你拿了刀子要杀我,我会说:“你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为我当杀人犯呢?我哪里碍了你的道儿呢?”所以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抵御侵犯的盾牌。我穿了“隐身衣”,别人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别人,我甘心当个“零”,人家不把我当个东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个透。这样,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张扬个性。所以我说,含忍和自由是辩证的统一。含忍是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学会含忍。

  答案原来在这里。杨绛先生甘当一个“零”,爱穿“隐身衣”,也让她受到伤害时如此勇敢地挺身而出的,原来是同一种原因——“为了保持内心的自由”!杨先生所做的一切,如果是爱护丈夫钱锺书先生这个“名人”的立场,根基是不深的,学者们很容易将之扳倒,他们似乎也很爱、很尊敬钱先生呢!必定是一些更根性的东西受到侵害,才激发了百岁老人这么强大的生命潜能。

  内心自由,在杨先生这里构成了她人之为人的坚定本质。回过头去看支持信札公开的学者们,或者是在两件事上没想清楚,一、以“学术”名义所行之事,是不知不觉把行业利益看得过高了,以此逻辑,数字产业要发展,可以利用个人信息,新闻产业要发展,也可以入侵隐私……这样一来,还有私人空间吗?而没有私人空间,自由有何安身之处!这与知识分子倡导的个人自由其实严重相悖。二、学者们发言的立场,不知不觉是仅仅从受惠者立场说的,直接来说,是站在收信人和读信人立场,不是写信人的立场。而要真正写过信,使用过信札这种最温柔的交往方式、在里面交付过信任和情意的人,才会明白那种伤害感。事实上,一个会写信的普通人,可能比一个学者,能更真实地理解宪法对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的保护。

  文化人的书信是有公开和研究意义的,但应该以写信人同意为前提。掌握公权力的政治人物另当别论。

  法学家的眼睛里,这些道理是清晰的,“民法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人,没有人,民法就没有任何意义。而使每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是独立、自主的人格尊严,而隐私构成人格最核心的部分,没有隐私,就没有人格尊严,也就没有民法主体。自然人必须享有隐私权”(陈永苗语)。斯诺登选择离开美国之前,在微博上留下的话是决绝的——“我不愿意上帝知道我是谁”。杨绛先生维护个人空间也留下了她个性化的表达:“含忍和自由是辩证的统一。含忍是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学会含忍”,一个“含”字,柔和又极具内在张力。

  我有时候惊异杨先生高龄而仍保有的生命力、创造力,这和她深深的含忍,对个人空间的维护,难说没有关系!没有隐私,不可能有真正的个性、自由和创造力。对从前认同“窥”能够更客观全面认识研究对象的“我”,也许可以听听《小王子》中的一句话:

  “人只有用心灵才能看清楚;肉眼是永远无法看清楚事物的本质的。”

  我忽然觉得心定了。当我拂除文学研究者这个身份带来的特殊性,回复一个普通人平实的立场,我理解了杨绛先生,也懂了更多。

  如此高龄,仍能为人心立规则,了不起。

  《小王子》中还有一句话:

  “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的某处藏着一口水井。”

  杨先生,就是那口水井。

转自《文汇报》2013717

相关新闻

  • 162016.06

    纯真的生命,我见过了

    杨绛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时光

  • 042011.08
  • 272024.05

    关于《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

    杨绛先生晚年最后做的一件她认为很必要的事,是亲手销毁了钱锺书先生和她本人的日记,以及某些亲友的书信。虽然我觉得很可惜,曾多次劝阻,但未能让她回心转意。其后不久,我应约往谒。那天恰巧保姆小吴休息回家了,是杨先生亲自开的门。经过走道时,她指指左侧的壁柜说,“一些保留的读者来信(一般均已读过)都用纸箱分盛了摞在里面,将来连同我们近年收存的报刊杂志的评论等,一同交清华档案馆保存。”那天在她的卧室聊天谈...

  • 172018.12

    百岁杨苡:她是呼啸而来的奇女子

    百岁的妈妈记忆力超群,还能记得她童年时许多趣事。在家里请的私塾先生教课时,她如何让小猫去捉弄老师;军阀混战,她慌忙离开学校,把可怜的小黑蚕落在教室里的....

  • 192022.09

    百岁杨苡的翻译人生

    刚刚过了 103 岁生日的杨苡(1938-1940外文),曾就读于西南联大外文系,是著名翻译家,代表译著《呼啸山庄》畅销数十年。在她看来,翻译是“一种奇妙的文字游戏,它使你夜不能眠,但最后你尝到它的甜味”。“这是一种玩法”是她现在的口头禅女儿赵蘅有时甚至觉得母亲就像一个小女孩,“并不是她样子有多年轻,而是她仍然思维活跃,活力四射,对什么都感兴趣,对什么都好奇”杨苡近照。赵蘅供图“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文字游戏,它...

  • 172018.12

    百岁杨苡:她是呼啸而来的奇女子

    百岁的妈妈记忆力超群,还能记得她童年时许多趣事。在家里请的私塾先生教课时,她如何让小猫去捉弄老师;军阀混战,她慌忙离开学校,把可怜的小黑蚕落在教室里的....

  • 022018.03

    缅怀百岁老人吴匡先生

    先生是浙江宁海人。19岁进清华,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土木工程系,与李诗颖、李鹗鼎、杨式德系同窗。来台后曾应邀赴美麻省理工学院参与NDA计划,与著名....

  • 142018.12

    百岁杨苡 “我觉得 《呼啸山庄》比《简•爱》好”

    杨苡,安徽盱眙人,生于1919年。翻译家、作家。先后就读于昆明西南联大外文系、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曾任南京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翻译、南京师院外语系....

  • 182011.07
  • 132019.06

    百岁恩师春常在

    我的恩师杨苡,今年已届百岁高龄。她是众所周知的世界名著《呼啸山庄》中译本的译者。我和她相知相识40余年,包括最初的八九年里,当时还在国内的我,曾经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