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立雕
抗战中后期,国民党统治区物价暴涨,货币严重贬值,广大人民群众饥寒交迫,食不果腹,昼夜在水深火热的死亡线上挣扎。公教人员的情况虽然略胜于工农劳动大众,但绝大多数也是捉襟见肘,朝不保夕,度日如年。

闻一多刻同仁姓名章
我们家大大小小共有8口之多,开支大,负担重,是联大圈子里人所共知的困难户之一。父亲每月领回的薪金,半月左右就花得所剩无几了。最严重的时候,吃了上一顿,愁下一顿,过了今天过不去明天。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家吃的是最便宜的难以下咽的红糙米和最最简单的大众菜,总的讲就是煮的多,炒的少;素的多,荤的少;不过年、过节,很难见到一点肉星、油花。母亲和保姆赵妈做的腌咸菜、五香萝卜干、豆腐乳以及农家喂猪的豆腐渣等都是我们家主要的常见菜。本来,晒干了的红辣椒切碎后油炸一下,很香,也很下饭。但是,父亲为了省油,常常只是用火烤一下,蘸上盐巴,就一口饭一口辣椒地对付着吃。“豆腐”是饭桌上的上上品佳肴,父亲常向我们讲豆腐营养价值如何如何丰富,并且美其名曰“白肉”,鼓励我们多吃。我们有时说:“爸,妈,你们也吃嘛!”父亲就解释说:“爸妈的身体已经长成型了,多一点营养少一点营养都没关系,你们正在长身体,要多吃一点啊!”几块豆腐一家人让来让去,这情景令人不胜感慨!
父母亲为了让一家8口能够熬下去,除了省吃俭用,极力压低生活水准,减少开支外,曾经想了许多办法,例如:寅吃卯粮,透支下月薪金; 向朋友借债; 多付出些辛苦,加班写文章,作学术演讲,以多挣点稿费、车马费; 到中学去兼任语文教师,等等。最后,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就变卖书籍、衣物。父亲把他最珍贵的书卖了后,又痛心又惋惜地对母亲说:“咳!教书人把书卖了……!”难过得一顿饭都没吃好。衣服卖到最后实在是再没什么可卖了,父亲就从身上脱下皮大衣拿去寄售。当时正是十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季节,结果冻得感冒发了烧。
然而,所有这些办法都只能救一时之急,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父母亲愁得睡不着觉,我们家那些好心的朋友们也都十分关心,纷纷为我们分忧,出主意想办法。罗隆基正在做茶叶生意,知道父亲长于美术,就请父亲为他画广告,尽可能从优付稿酬;许维遹、陈梦家等先生则有求必应,我们家什么时候亮起了红灯,他们就什么时候借钱给我们,而且总是无限期,从不催还; 许先生的一位专门做内外贸生意的姓郭的朋友,出于对父亲品学之钦佩,愿资助一笔干股,长期参加分红。父母亲觉得再困难也不能无偿地使用别人的钱,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谢绝了;这位郭先生真是好人,他是真心诚意地要帮助我们家,又提出无条件承担我哥哥闻立鹤的学费和生活费,直至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经济独立为止。这件事让我的父母亲深受感动,但是自己的孩子让别人出钱养活,不管怎么说,心理上都很难接受,最后又婉言谢绝了。
那时,我们家住在昆明东郊龙泉镇司家营的清华文科研究所里,正当大家都在为如何帮助我们家走出困境而犯难时,所里有人忽然想起闻先生擅长篆刻,深谙金石之术,当年曾为人刻过不少图章,现在何不挂牌治印呢?这个想法一提出来,大家都觉得很好,都说先生学富五车,精通古文字,早年又专门学过美术,重操铁笔,慕名求印者必定会络绎不绝。这样既不失风雅,又能略增收入,缓解生活压力,实实在在是此时此刻可供选择的最佳方案!果然,在众友人的怂恿之下,父亲欣然同意了。
于是,大家热心地帮助父亲进行筹备工作,朱自清先生献出珍藏多年的上海印油,许维遹先生拿来几把刻刀,何善周先生帮助联系挂牌代收店,浦江清先生写了骈文简介(润格),由梅贻琦、蒋梦麟、熊庆来、冯友兰、杨振声、姜寅清、唐兰、陈雪屏、朱自清、潘光旦、沈从文、罗常培等12位大名鼎鼎的学者和社会知名人士联合署名。
浦先生的骈文润格写得非常精彩,父亲甚为欣赏,全文如下:
秦鈢汉印,攻金切玉之流长;殷契周铭,古文奇字之源远。是非博雅君子,难率尔以操觚;倘有稽古宏才,偶点画以成趣。浠水闻一多教授,文坛先进,经学名家,辨文字于毫芒,几人知己;谈风雅之原始,海内推崇。斲轮老手,积习未除;占毕余闲,游心佳冻。惟是温黁古泽,仅激赏于知交;何当琬琰名章,共榷扬于艺苑。黄济叔之长髯飘洒,今见其人;程瑶田之铁笔恬愉,世尊其学。爰缀短言为引,公定薄润于后。
从此,父亲跨进了教授兼“手工业者”的行列(他自称是“手工业者”),我们一家总算逐渐走出了生活的最低谷。
事后,父亲在信中告诉我们的叔父和伯父:“前二三年,书籍衣物变卖殆尽,生活殊窘,年来开始兼课,益以治印所得,差可糊口。”(1944年9月25日致闻亦博弟)“两年前时在断炊之威胁中度日,乃开始在中学兼课,犹复不敷,经友人怂恿,乃挂牌刻图章以资弥补。最近三分之二收入,端赖此道(润格,石章每字一千二百元,牙章每字二千元)……”(1946年2月22日致闻家騄兄)
这两封信就是父亲当年被迫挂牌治印的真实写照。当时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信中所注的润格是很低的报酬。
从此,父亲更忙、更辛苦了,在百忙之中还要见缝插针挤时间刻图章,白天时间不够夜晚加班,觉睡得少了,眼睛熬红了,臂膀酸疼了,右手中指磨出豌豆大的硬茧,还要像老黄牛一样,不停地刻啊!刻啊!……家里人有时半夜醒来,还能看见他在孤灯下伏案刻印的背影,听见他的刻刀在石章或象牙章上运作的刀声。
至今一提起“闻一多挂牌治印”,我的脑子里总会又显现出父亲深夜刻印的背影,耳旁仿佛又能听见父亲那“咯嘣、咯嘣……”的刀声。
爸爸呀,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为我们的成长付出了多少心血!
2007年7月12日于莲花池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