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7年3月20日,中国航空发动机事业奠基人之一,我国首批博士研究生导师、著名飞行器进气道专家,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能源与动力学院教授张世英同志在南京逝世,享年99岁。张世英教授194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航空工程系,1945年留学英国,1948年回国后先后在湖南大学、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沈阳航空发动机厂、国防部五院等单位工作。1959年底调至南航工作,在我国航空航天教育事业领域辛勤耕耘30余载,被王适存教授誉为南航“三张王牌”之一。清明前夕,张世英教授家人、同事以及学生的系列纪念文章,让人们再次感受到张老对党、对航空工业、对教育事业的挚爱与奉献。
一位立志报国的“战士”
张世英教授学生、南航原副校长 郭荣伟
2017年3月20日凌晨4时55分,中国航空发动机事业奠基人之一,我国首批博士研究生导师,著名的飞行器进气道专家,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能源与动力学院教授张世英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享年99岁。张世英教授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中国的航空航天事业,在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任教三十余载以来,也为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赢得了许许多多的声誉。
为了国家义不容辞
1918年,张世英教授出生于湖南益阳。年幼时父母不幸相继去世,此后经历了坎坷的少年时期。但是张教授仍在磨难中成长,并且十分刻苦地学习,于194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航空工程系,1945年以全国工科第一的优秀成绩被派往英国留学。
在我刚成为张世英教授的学生时,以为在旧社会时期有过这样留学经历的大学生,家庭条件应该是有非常不错的,毕竟那时候培养一个大学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张世英教授所有接受教育的机会,都是自己通过青少年时期的刻苦奋斗争取来的,包括所有的生活开销和学费,都是平时节省下时间去做兼职,努力争取奖学金得来的。
张教授一直引以为自豪的,就是自己的艰苦奋斗与付出都得到了回报。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发出的考试成绩通知里,张教授是001号,也就是当时全国的工科第一。这个巨大的肯定让年轻的张世英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之后他便赶赴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深造,在那里接触了先进的航空发动机等技术,为后来回国的科研工作打下了坚实长远的基础。
而张教授如此刻苦读书的经历背后,有着与时代相嵌的深层原因。我这一代人,恰好是赶上了一个不幸的时代的尾巴,而张教授也在这个时代里。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卢沟桥事变等等一系列战事发生时,他正在北京读书。那时候老百姓的生活水深火热,所以那年代里知识分子爱国情感的强烈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当时,大家都非常希望国家能强大起来。而支撑张教授全身心地投入科研工作数十载的精神动力,就是这样一股强烈的爱国热情。张教授是一个战士,一个立志报国的文化战士,在国家最需要技术支持的紧要关头,他迎难而上了。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彼时的南航一直致力于迅速培养急缺的航空人才,这也曾让张教授印象深刻,成就了张教授与南航的“缘分”。一个人,一个学校,都是为了国家义不容辞地存在着。
把每一件事做到最好
1959年底,张教授来到南航开始教学科研工作,从此在南航扎下了根。在1962年,我成为了张教授的学生,跟着张教授学习发动机原理。我印象中的张教授,只要是工作,他就一定会把每件事都做好,这么几十年来一贯如此。也正是他,指导我、鼓励我,发掘了我的潜力,竭力留下了本已分配了去天津工作的我。当时,我擅长画图,而张教授也恰巧非常需要绘图的人才,所以他申请留下了我。当时我非常的意外和惊喜,因为能留下做张教授的科研助手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而关于张教授是如何发现我的,则还有一个小故事。当时敬业的张教授发现有一个学生在自己的课堂上从来不记笔记,便在私下单独找来了这个学生“谈谈”。而这个学生便是我。当时我把自己独特的学习方法告诉了张教授,并表示自己在上课之前早就把书本上讲的内容看了一遍,做好了标记,上课只想认认真真地听张教授讲课,回去之后再花时间去整理笔记。张教授听后非常认同我的学习方法,从此之后便多了一份留意,之后也邀请我做进气道研究的助手。不仅如此,张教授致力于航空发动机原理和推进系统进气道方面的研究以及人才培养的努力从未停止。
1963年,张世英教授、彭成一教授等这一代南航人创建了南航进气道研究团队。进气道与飞机、发动机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张教授开辟了一个从无到有的研究领域,带领着后辈们深入研究。1978年主持研制成功的某型超音速进气道风洞,技术性能达到了国外同类风洞的水平;而他主持完成的国内进气道试验模板的自主研发,也获得了航空工业部科技成果二等奖。1983年,72岁的张教授从南航退休,开始享受恬静的晚年生活,打打太极拳,听听古典音乐,为家人烧菜做饭。但与此同时,张教授也在一直关心着南航的发展。
君子之交淡如水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最能够形容我与张教授多年来的情感。贤者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虚华。多年来,张教授给予了我特别多的无私帮助,而在跟着张教授的这么多年里,我也真真正正地学到了真东西。
张教授退休后,我们彼此之间的联系没有结束。在每一年的元旦早上九点整,张教授一定会穿戴整齐,与老伴等待着我前去拜访。这一天我们师生二人会坐在一起,关心彼此的生活,谈谈学校与航空发动机的发展。张教授曾特别欣慰地跟别人说过:“每一年这一天的九点,我的学生郭荣伟一定会来看我的。”
而这份彼此记挂的牵绊,也持续了整整55年。张教授是不善交际的,平时可以说是寡言少语,可能给人一种距离感。但在搞学术的时候,张老师就是“锋芒毕露”了,他确确实实是个真正的学问家。对待任何学生与同事,他都是保持着君子之交,不趋炎附势,也不随波逐流。
如今这位九十九岁的老人在经历了坎坷却极具意义的一生之后,划下了生命的休止符。作为南航的“三张王牌”之一,作为我国航空发动机进气道事业奠基人,张世英教授的逝世对南航,甚至对我国航空事业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但是张世英教授为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也为祖国航空事业带来的积极影响,将会一直延续传承下去,永不磨灭。
大山的呼唤
张世英教授之子 张之周
儿时,父亲高大的身影在我记忆中是和大山相似的,山色黝黑,冷峻,处处留下难以接近的沟壑。说实话我常常是惧怕父亲的,父亲那时整天忙碌不见踪影,只有傍晚时分,一家人围座在那盏泛黄的白炽灯下吃饭,才能见着父亲。父亲爱沉思话少也极少过问孩子们的事情,餐桌上父亲总是备受优待的,孩子们都知道很多好菜需由他动筷后我们才能争先恐后,而母亲的目光总是对着父亲,仿佛是在保护好支撑我们这个六口之家的大梁。
当然父亲也会在周末主动热情地带我或妹妹去城里,开始大家都争去着,久而久之都慢慢躲着不去;谁都知道父亲只会去书店,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枯燥了,那里灰蹋蹋地堆着如山般看不懂的书籍,父亲却如获至宝,快活无比翻看的连时间都忘在脑后,临了望着吊在父亲自行车手把上发着油墨味的新书,大家心情都很沮丧,父亲根本没给孩子留下买冰棍的钱!长大后我还是不愿和父亲一块上街,因为他几乎不愿如常人一般逛商场,以至于我们比同龄人更了解文具店,相比服装衣帽来说父亲似乎更接受文具。难道父亲真是讨厌金钱?我从小就存在疑问;父亲年轻时家境贫寒,手头拮据好像影子伴随着他,让他习惯了贫寒?答案是否定的。父亲清华毕业后工作的薪金是100大洋,而较之北平的四合院也仅30块大洋,那么父亲小气吗?50年代他就搬回了一台苏联产的黑白电视机!恰恰是父亲是对数据如数家珍的,收拾遗物时父亲的小账本记录了最后一周的收支。父亲是个最不受金钱羁绊的人,60年代家里配齐了一套家具,当然来自南京的旧货市场,还购买了电扇,打字机,以及德制自行车,天呐!父亲还会不知从哪里买来黑胶唱片放在德律风根的唱机上欣赏贝多芬,当然都是二手的。
来到后南航,父亲消瘦的脸上渐渐泛红,安定的生活让父亲找到工作的快乐。我记得父亲专用的大抽屉里总是放着孩子们的成绩单,看到我们一丁点成绩父亲总是十分在意,记得我因讲故事得了一本少年宫出的集子,晚上在父亲的书房破天荒地奖励我两块钱!在当时这可能可以买上几斤好肉或是一把象样家私,这些看似细小的琐事却影响了我一生!很多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父亲越发有了爱子之心,当孩子不谙世事地吵闹嬉笑,父亲竟拿他自己的奖状给折飞机,当彩色的纸飞机冉冉升空,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快乐,淡泊。当然父亲还是那么严肃不苟言笑,我在外地给家里的往来书信往往都是父亲打圈画杠再寄给我,总是感到父亲的森严,多少年我竟不理解难道父亲看不到我的进步?后来父亲老了不太过问文字了,其实在他的书柜的角落里还存着一包包我稚嫩的信件,文字,现在读起那些父亲修改过的文字,就像听他在眼前说话一样,还是那么振聋发聩。
近几年父亲已经九十高龄,自知天命的他还可经常上网,抱怨自己的电脑速度,其实他并不会写微博发表文章,只是他发现了很多他一直喜欢的古典音乐,按照孙子们的口气:家里到处是他的劳什子蜘蛛网。父亲一生情有独钟是贝多芬,家里书房常常嘹亮地奏响贝氏第一到第九交响曲,后来和父亲交流时才发现影响父亲最先的古典音乐却是帕格尼尼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上月我才从家里寻到此碟放在汽车的音响上确定无疑,就准备带给病床的父亲,谁知命运多舛父亲已完全失去知觉。父亲在我心中始终有如一座高山,山色苍茫跌宕起伏,那些平实无华的记忆,他的严厉,他信服的政党,有如山涧中叮咚作响的泉水升腾起氤氲惠及后人,别了大山,别了父亲!
“王牌”教授的不老人生
——访我国著名航空发动机专家、南航“三张王牌”之一张世英教授
(原载《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报》2012年3月10日 记者周新华 李晓明)
“我国航空发动机事业奠基人、推进系统进气道专家;参与我国首批涡喷发动机的研制;我国首批博士生导师;一手创建了南航进气道研究团队;主持完成国内进气道试验模拟板的自主研发;与张阿舟、张幼桢并称为南航‘三张王牌’教授……”张世英教授有着令人敬羡的科研成果和学术声望,而网上却少有他的介绍。怀着几许崇敬、几许好奇,我们走近了今年95岁高龄的张老。张老的家在南航西苑家属区的深处,房屋外墙透着大气古朴,映衬着主人不一般的气质。零星的雪花给冬日的午后增添了几份寒意,我们有些担心张老的身体是否适合接受采访。带着些许疑虑与满心的期待,我们叩开了张教授的家门。当满头白发、身体依旧健朗的张老打开门的瞬间,我们先前的疑虑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受着学者的儒雅谦逊和长者的慈祥和蔼,我们走进了张老的传奇人生。
1956年全国12年科学规划会议航空组代表及工作人员合影,前排左起:沈元、钱学森、苏联专家米哈伊洛夫博士、王弼、陈亚娥;后排左起:陈彩福、黄志千、张世英、昝凌、王玉京、刘永培、任新民、刘树声、宁珮
“对祖国,要听从召唤”
本着服从国家需要,张老的人生多是在走南闯北中度过的。1948年留英回国后,他先是被聘为湖南大学教授,讲授《流体力学》《航空发动机》等课程。“混”了一年,他进入湖南机械厂。当时,厂里没有设备,几乎没有多少工作任务。靠着张老研制的3种水泵,最终让工厂“起死回生”。不久,他前往北京参与中国的汽车筹备工作,后又被派到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从事汽车发动机的研制。抗美援朝期间,他参与仿制的充电汽车被送往朝鲜战场,为战争的最后胜利作出了不小的贡献,毛主席参观时也连连赞赏“不错”。1956年,毛泽东主席号召“向科学进军”,要建立包括自行设计在内的独立完整的航空工业,新生的共和国拉开了航空发动机维修与研制的序幕。由于先前学的是航空发动机,正在长春一汽工作得有声有色的张老接到调令,要求重新回到航空工业的队伍。
一开始,航空工业部派他到哈尔滨搞活塞发动机,他并不愿意。在他看来,活塞发动机已经不是将来发展的主流。在英国布里斯托尔航空发动机厂访学时,张老就已接触到了喷气发动机。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部里决定在沈阳航空发动机厂成立发动机设计室,由张老负责技术工作。设计室接到的第一个重要任务是:将苏联大推力的BK-1A发动机缩成小推力、适合教练机使用的涡喷发动机。张老顶住了难度大、时间紧的压力,和多方通力合作,使首批涡喷发动机很快通过上级鉴定,并开始投入试生产,比原计划提前了近一年多。后来,他被调至北京,与钱学森等研究拟定《关于开展航空科学研究中心问题的说明书》,并参与火箭、导弹发动机的研制工作。1959年底,张老调至南京航空学院,从此结束了10多年里颠簸的人生航程,在南航扎下了根。回望那段不平凡的经历,张老笑称:“我就是祖国的一块砖,祖国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辗转多个地方、多个岗位,张老得到了很多锻炼,为以后的科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张老研究领域之多、研究成果之丰、所作贡献之大着实令人敬佩,而采访时他却总是笑着说:“我都是瞎搞的,也就是仗着年轻敢做敢闯罢了。”
“做科研,要淡泊名利”
来南航后,张老领衔成立了进气道研究室。上世纪70年代初,针对某型飞机进气道里的铆钉莫名掉落的现象,有关部门慕名而至将这一棘手的问题交给了南航。张世英带着弟子郭荣伟等建起了实验用的超音速进气道风洞等设施,经过刻苦攻关愣是啃下了这一技术“硬骨头”。后来,海航使用的某新型攻击机研制中出现了进气道与发动机不匹配的难题。“流场能不能匹配,要做地面试验。”张老说,当时厂家本想采购英国人发明的模拟版装置设备做试验,但是对方狮子大开口,竟要价150万英镑。张老临危受命,在没有任何资料可参考的情况下,与助手及学生历经两年多时间便成功研制出流场匹配试验模拟版,“满足了国家的急需,这是我科研生涯里,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在科研战线“身经百战”的张老,对科研有着独到的感悟,“做科研,要想着国家的需求,不能考虑个人的名利。在南航30年里,我拿了不少科研经费,但那是用来做研究,是为国家做贡献的,我从不把科研经费用到自己家里。”弟子们说,恩师非常节俭,对自己、对家人近乎吝啬,而添置仪器设备却非常慷慨。“有一次,为了帮助学生完成一项非常复杂的计算,他竟花十几万买了一台计算机。”
从42岁进南航,到72岁退休,30年里张世英在南航续写出新的辉煌。他不仅科研上“战功卓著”,为南航赢得了良好的社会声誉,而且在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方面也作出了突出的贡献。科研上的后起之秀郭荣伟当初能留在南航,全靠张老慧眼识英才。从观察课堂表现,到亲自指导毕业设计,他对郭荣伟一直很关注。“听课专心、思维活跃、学习勤奋”的印象,让张老认定他是可造之材。为了壮大学校航空发动机专业的师资队伍,爱才心切的张教授费尽周折将郭荣伟留了下来,让他加入自己的研究团队,并对其极力栽培提携。张老退休后,弟子郭荣伟挑起了大梁,带领南航进气道研究团队不断攀登新的科研高峰,并斩获2010年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如今,该团队几乎承担了国内和飞行器进气道有关的所有研发项目。“郭荣伟做得很出色,看到南航进气道研究团队后继有人,我非常高兴。”张老欣慰地说。
“对人生,要乐观面对”
“年幼失去双亲,受过同学欺负,工作辗转不定,科研屡遭挫折……”历经磨难的洗礼,张老犹如凤凰涅槃般活得出奇的精彩。“人生中有过许多大风大浪,靠着乐观,我都一一扛下了。”正是坚强乐天的性格,让95岁的张老至今仍耳聪目明、头脑清晰、身体硬朗。采访中,记者发现张老的记忆力好得出奇,他清楚地记得每个重要的年份和人名,以及科研中的某些关键数据。令记者惊叹不已的还有张老超强的语言学习能力,他会说英、俄、法、德等多国语言,其中俄语只用了一年时间就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活到老,学到老。几年前,他还学会了韩语,在记者眼里,张老简直是位“通天晓”。他的老伴跟记者透露,张老人生中的另一大爱好——欣赏古典音乐。在他们的房间里,我们目睹了张老收藏的几百盒古典音乐磁带,每个盒子上都标明了磁带中音乐的详细信息,还根据作者的国籍使用不同的语言,我们再次被张老严谨细致的作风所折服。“这些磁带,可是他的宝贝,每次搬家都带着它们;现在,他每天都要戴上耳机听一会儿。”老伴说,古典音乐是张老一直以来的爱好,他不只是欣赏,还颇有研究。记者看到,好多本子上记着张老对每一首曲子的感悟和作者的生平,书桌上还放着许多音乐鉴赏方面的书籍。
“他是最勤奋、最勤俭的人。”老伴自豪地告诉记者,张老的生活很有规律,时间观念强。“结婚60多年了,他从不睡懒觉,每天六点半准时起床,早晚出去运动半小时左右,或慢走,或打太极拳,午后听听古典音乐,每天都很充实。他一向节俭,去菜场也买不了什么菜,现在都是女儿女婿买好菜送来,他负责烧,我吃现成的。”面对夸奖,张老笑而不语。借南航60周年校庆之机,张老与后辈们分享他的科研心得,“要紧密契合国家的需要,找准科研方向;有了创造性,才能找到科研路子;遇到挫折,不用害怕,坚持就会有成功的希望。”他坚信,“建好各学科的学术梯队,南航的发展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