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曲文新*（1963）

先生年高德劭，学贯中西，授业育人，

六十八年如一日，一代宗师，堪称桃李满天下。

中国老一辈著名经济学家、教育家，经济学界泰斗，深为清华人崇敬和爱戴的陈岱孙先生离开我们已三年有余了。今年10月适逢他老人家百年诞辰。由于工作关系，过去的15年中我能多次参与陈岱老参加的经管学院的活动并亲近地接触他，深深感到了“他永远平和从容，没有轰轰烈烈，他的影响来自于人品学问的高大”**，心情十分不平静，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眼前，从复建经管学院的前身经济管理工程系、经济管理学院成立，经管学院发展过程中的每一重要阶段都饱含着陈岱老的深情、关爱和亲切指导，浸透着他老人家的心血，他不仅培育了我国数代经济学人，将其一生无私地奉献给中国的经济学和研究，也贡献给了清华经济学和经济管理学科的建设和发展。

为了适应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需要，逐步将清华大学建成综合性大学，学校于1979年恢复成立了经济管理工程系。1980年校庆，清华经济系老校友返校聚会，当校长兼党委书记刘达同志在会上希望诸老前辈、老校友给予支持、帮助和指导时，年届八旬的陈岱孙先生非常高兴地做了回应，他说：“1952年院系调整后，在清华这个大家庭中，我们这一房（经济学科）没有了。现在成立经济管理工程系，把这个线接上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回到这一房里来了。我想，我可以代表今天所有在座的校友表示，如果母校对于我们有所驱使的话，尽量提出来，我们一定尽我们的力量，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他的话不仅获得与会校友的暴风雨般的掌声，也是对学校，尤其是经济管理工程系的师生的巨大鼓舞。陈岱老愿意接受“驱使”，决不是一种客气的表态，更为他其后十几年的行动所证实。

经教育部批准，1984年4月，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正式成立，由时任国家经委副主任、1951级电机系校友朱?基同志兼任院长，陈岱老被聘为第一批名誉教授。5月14日在大礼堂举行隆重的成立大会。会上，陈岱孙先生深情地说：“我离开学校32年了，虽然离开了，我与清华还是维持着‘香火之缘’，但只是心理上的一种关系。今天，校长骋我为名誉教授，有机会成为清华大学教职工的一员，我十分高兴。年龄虽稍大了点，学院有什么驱使的地方，我只要能做到的，就无不尽力，我这里向同志们做一个保证”。接着，陈岱老尖锐地指出：“讲起经济管理这门学科，过去我们重视得不够。我们过去对科技人才的培养比较重视，不太重视经济管理人才的培养，比例不协调。我们技术落后的还不是太多，在经济管理上落后更大了。清华大学过去在培养科技人才方面有很大成绩，有了这个学院，至少清华在人才培养的失调方面，是会有改进的。”对于经济管理学院办学应坚持的原则，他认为：“有人问我，清华经管学院是偏重理论还是实际应用？我个人想法，不要这样提，在经济科学中，包括经济管理，恐怕没有一种脱离实际的经济理论，也没有失去理论依据的实际应用，两者是结合在一起的。过去有一种错误的想法，好像经济理论与实际应用可分开，将两者分为互不往来的独立王国。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经济理论都是针对当时实际经济情况提出来的，总结成为理论的，没有不是这样的，中国如此，外国也如此。没有离开实际的理论，也没有离开理论的实际。当然，在具体工作中还是有所偏重的。学院要避免只是抽象地讲理论，搞概念游戏，或者只是围绕着具体问题转，不能上升到理论。”陈岱老关于办学原则的观点引起学院师生的高度重视，从而为学院建设沿着正确的方向发展奠定了基础。

清华大学成立经济管理学院，是学校建设综合大学的重要一步，它不仅受到国内经济学界老校友的欢迎，而且也受到身居海外的经济学界的老学长的支持。在美国的经济系1932级老学长王秉厚先生知道学院成立后，通过陈岱孙先生与学院联系，决定捐赠10万美元在学院设立“陈岱孙经济学奖学金”。1987年10月，学院举行了首届 “陈岱孙经济学奖学金”颁奖会，兼任奖学金评选委员会主任的朱?基院长、高景德校长和陈岱老向9名获奖学生颁了奖。颁奖会上，陈岱孙先生着重讲了奖学金捐赠人的情况，他说：“王秉厚先生清华经济系本科毕业，后在西南联大任教，抗战胜利后赴美深造，获学位后时逢联合国成立，应聘在联合国工作几十年，前几年退休。王先生是依靠工资生活的人，不是富翁，他一笔笔地从自己的积蓄中捐赠奖学金，是出于对母校的感情，更是出于对祖国的热爱和对祖国现代化急需经济管理人才的感受，如果只讲科技现代化，不讲经济管理的现代化，那么，现代化就有功亏一篑的危险。这个奖学金的设立，就是提供者怀着强烈的爱国热情为避免这种情况所做的协助的表现。奖学金的名额是有限的，但他所蕴涵的含意是重要的，在清华这个著名的高等学府学习的人数实在是太有限了，是少数人，所以大家对我们的同学都有一种期望，希望你们学有成就后，对我们的国家、社会应有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如果让‘经济人’在今天复活起来，用它指导、主宰自己的一切，那将是很不好的。”全院的学生热烈地为陈岱老的讲话鼓掌，衷心地感谢他对后学的“为人”的谆谆教诲。

1990年10月19日，正值陈岱老九十华诞前一天，当日在主楼后厅举行了隆重的庆贺大会，朱?基院长专门从上海（时任上海市委书记兼市长）发来贺电，张孝文校长代表学校向陈老赠送了寿礼。会上，陈岱老以九十岁的高龄做了深情的讲话：“我和清华的关系有几段，1918-1920年在清华学校读书，1927-1952年在清华当教师，后来中断，1984年又回来了，在组织上又回来了。我一生的生涯是教书。我选择教学工作，似乎是偶然，又不尽然。……现在看来，我这个选择是对的，我现在没有后悔。……几十年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年纪大了，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但又不愿饱食终日。今年是‘马’年，就联想到许多‘马’的成语，首先是‘老骥伏枥’，还有……‘老马识途’，这可以借鉴，我可以向青年同志提供过去在治学和工作方面走过的错路和弯路，和‘老马’一样，只是在经过许多错路、弯路之后才认识到归途，这对于我们青年同志来说，也许是可以吸取的以免重蹈覆辙的教训。最近几年，我指导研究生，不时地与国内认识的青年同志通通信，一方面教学相长，另一方面可以为青年朋友提供自已过去走的错路、弯路的机会。”陈岱孙先生的肺腑之言，深深地打动了学院所有教师和学生的心灵，作为教师，如何对待自己的工作和学生，这位九旬的长者在我们面前树立起光辉的榜样。

经管学院在1984年成立，通过十年的工作，取得了很大的进展。1994年3月31日，在大礼堂举行了院庆十周年大会，时任副总理的朱?基院长出席并发表了重要讲话。会上，王大中校长致词后，94岁高龄的陈岱孙先生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讲话，他在回顾与清华的紧密关系和祝贺学院十年中所取得的成绩之后说：“我们要不以过去十年的成绩为满足，要努力争创更好的第二个十年的成绩。第二个十年如何做？我粗浅的看法，认为有两个方面，一个是作为协助学科的任务，一个是作为独立学科的任务。清华大学有不少学科，有工科、理科，还有管理学科。经管学院作为综合性的清华大学的一个单位，有责任帮助、配合其他学科单位；作为独立学科，为国家培养经济管理人才，两方面任务是相辅相成的。作为协助学科，‘牡丹虽好全靠绿叶扶’，作为独立学科应‘责无旁贷’。他亲笔为建院十周年题词，文中说：“在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中国，我们迫切需要一大批德才兼备的新型管理人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企业家、理论家。任重而需急。我们幸而已有了十年的办学基础。我们需加倍努力，日进无疆。”

经管学院成立后，根据朱?基院长“从各个部门聘请一些有长期经济工作实践经验的同志担任教授”的指示，十年中共聘任36位兼职教授、副教授，他们没有任何报酬，积极地以各种方式支持、帮助了学院的建设和发展。1994年12月23日，朱?基院长专门邀请了在京的兼职教授座谈，表示他和学院的诚挚谢意，同时也听取大家的意见。会上，朱院长尊敬地请陈岱老讲话，陈岱老深情地说：“今天与我平常一样，每次都有回家的感觉，每次回来都感到不一样了。我组织上回清华已经十年了。听了学院发展的前景我很兴奋，我相信一定会达到。”随后，他谈到应注意吸取国际上先进的商学院的教学方法。“70多年前我在哈佛大学念书时，哈佛成立了商学院，他们标榜用一种新的方法教学??案例教学，就是理论联系实际，当时的学校都是偏向理论方面的。哈佛商学院在当时是唯一采取这种教学方法的学校，据我了解，这也就是以后他能站得住脚的原因。当然，另一方面，我也谈过，这并不是放弃理论，应在理论的基础上联系实际，两者是相互关联的。”

1995年10月20日，是陈岱老95岁寿辰，朱院长原定登门为他祝寿，学院还准备了生日花篮，上书：“恭贺陈岱老九五华诞，朱?基”。后因公务，无法践约，朱?基同志专门派秘书奉上花篮和亲笔贺信，贺信中云：“先生年高德劭，学贯中西，授业育人，六十八年如一日，一代宗师，堪称桃李满天下。我于一九四七年入清华，虽非入门弟子，而先生之风范文章，素所景仰。清华经济管理学院成立之后，始得求教于先生之机缘，得益良多。今逢大寿，唯愿先生健康长寿，松柏常青，学生有幸，幸何如之。特此恭祝华诞。”

1997年7月27日，经管学院广大师生所崇敬的陈岱孙先生，走完了他97年平凡的但却是高尚的一生，“我要自己起来，我要是起不来，就永远起不来了”，这是经济学界一代宗师在北京医院给人世间的最后遗言。在弥留之前，不用家人的搀扶，挺着1.8米的身板走进卫生间，自理完一切，最后头脸光鲜，衣着整齐，安详地离开了我们。8月8日，朱?基和李岚清同志暨各界人士在八宝山烈士公墓与陈岱老作最后告别。

根据西南联大校友的倡议和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广大校友和师生的要求，为了永远纪念陈岱孙先生，学院请专家为他塑造了一尊半身铜像。铜像高42厘米，铜像中陈岱孙先生神采奕奕，目光深邃而又稳重平和。铜像的基座上嵌刻着陈岱孙先生的一句名言：“我这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教书。” 2000年4月30日，王大中校长在经管学院院馆??伟伦楼举行的陈岱孙铜像揭幕仪式上讲了一段话，他说：“陈岱老担任我校教授、系主任长达25年，为清华大学做出了巨大奉献；他离开清华后，依然关心学校的发展。我校成立经济管理工程系和经济管理学院以来，陈岱老更是倾注了心血。今天，建立陈岱老的铜像，表明我们对他真诚的怀念和尊重，也昭示了今天的清华经管学院同1926年建立的、以陈岱老为系主任的经济系的历史渊源，一脉相承。”

敬爱的陈岱老，这位与学院的建设和发展息息相关并做出重大贡献的一代宗师,广大师生永远怀念您！

* 作者曾任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副院长，教授。
**唐斯复主编《陈岱孙纪念文集》封面语。

（原载《清华校友通讯》复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