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李嘉言给李殿桐、吴组缃、平冈武夫信

2018-06-07 | 李之禹 |

一、给李殿桐信

治学方法的意见(北平通讯)

(李嘉言给开封《行素》杂志社李殿桐约稿的回信)

剑声兄

我在痛苦中讨乐的办法是读书,睡觉,玩球三角连环,这三角又必是等边的才可以成个等弧“塞口”(Crcle),所以我对任一方面也没有偏重。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因“加油”过度而得了肺病

可惜在夏天玩球是一件不时髦的事,水戏我不会,想起来真对不起清华游泳池的一池水。眼看一群群的“摩保”和“摩加”(modern boysand mo dern girls)都水手般的忙着快乐,自己也不由心痒,没办法只好睡觉,睡足了觉再起来读书,却也是一件快乐。我心里满充着青年活泼的气象,表现出来的却是“老大”,这不是矛盾吗?读书自然也是往故纸堆里滚,虽然有时也翻翻西籍,或是作几首歪诗,兴趣总不如在这一堆的故纸里大。这兴趣是在中学时代就养成了的,到现在还没法使我忍心抛弃这一堆故纸,将来也许能改变生活的方式,但那亦只是将来而已。

前些时作了两篇文章,都是关于韩愈的。一部分登在《文学季刊》,一部分登在《文学》,不知道你看见了没有。将来我的研究计划,大半还在单个的问题上去用功夫,惟有这样,才可以得到一点成绩。像“大纲”“概论”之类的著书的工作,我是绝不愿意干的。傻人只有干点傻事,聪明取巧的办法只有让“聪明”人去独享其成。近来不止是同学,甚而是师长们都劝我著一部书,或是将已有的文章印成一册集子,你说这不可笑么?中国学术的不进步,完全就在这种劣根性不能铲除。王国维,陈寅恪诸大师,谁也不能说他没有学问,可是他们自己曾经出过书吗?在清华我觉得惟有陈寅恪先生的治学精神最可师法,他在课堂上讲演就是教给我们作文章的方法:由小问题上着手,由细处着眼。那怕是古人一篇文章一首诗的题目,我们也得注意。这是我们初学的人最应当取法的。

提起陈先生来,又想起我新近一件快乐的事,上半年我听陈先生讲“禅宗文学”,引起我对《六祖坛经》版本上的怀疑。后来我参考了大正大藏和丁福保的《坛经註》。居然使我得到了一个结论,这结论就是德异刊本的《坛经》的发现。但这还不算可乐,可乐的是最近借到胡适之先生一部宋本《坛经》。

我细细的校阅一过,乃知我所谓德异刊本的《坛经》,其面目甚近于古本的面目。胡先生这部《坛经》,是新在日本发现的《兴圣寺本》,可以说除了《敦煌本》外,这就是世界第二古本。中国有此书的大概不多,胡先生这部是铃木大拙送给他的。胡先生为此书专作了一篇文章,还没发表。我因为看到了这个古本,也将为我的文章生色不少。最近因忙于考试,无暇修改,将来写成,一定先给你看,还请你的指示

弟李嘉言上(1934年6月)

之禹注:

①李殿桐,字剑声。河南潢川人。毕业于河南大学预科。1929年8月考入清华大学史学系。1933年8月到开封省立一师任史地教员。1934年初,李殿桐与同校教师张雨生等同仁创办学术杂志《行素》,出任总编,因向李嘉言约稿,嘉言有此回信(见《清华副刊》各期及《行素》各期)。

②“痛苦”,此时李嘉言的心情颇郁闷,原因三:第二次失恋(见李嘉言在清华最后二首诗《偕游》、《落木》)引起家长不满,责其不能在外地择偶,必由家长选择;主因是发起挽留刘盼遂留教事而得罪几位主管师长,因之牵涉到即将就业的彷徨。

③查清华各资料、报刊,1930-1937年,清华因多次流行各种传染病,以肺病为首,几乎每年有学生病亡(见当年《清华校刊》《副刊》等)。

④“老大”,此处意似为“老成”、“老到”,与②“痛苦”偕。此前李嘉言参加几次篮球赛,其年级队被称为“老大队”“哥队”。其性情亦沉静、寡言、少游玩。

⑤在清华4年,发表可见到诗21首,多为爱情失恋诗(见其《自传》及其诗词辑)。

⑥李嘉言晚年在“笔记”、《自传》、“思想剖析”中几次提到“吾十有五而有志于古典文学”。

⑦此处似指就业问题。李嘉言在河大预科和清华大学读书时英文功底甚佳,曾考虑过攻读外国文学,在校时就曾与外文系何凤元几位同学组织了中外文学社团“融社”,意为融汇中外文学,研究中外文学作品。也考虑过出洋攻读。毕业时其学业甚优异,考取公派留学,本不是问题。但由于“挽留刘盼遂”事件的影响,公派留洋几无可能;经济能力亦使自费留洋无望。结拜金兰阎振兴能力、家境比嘉言好,但在清华公派出洋就很难。他不得不推迟毕业一年到南京卫生署工程处工作一年,才由该署外派留学;李嘉言在清华“同学录”中征信时,要求选三位最要好的同学中,有河南舞阳安定寨好友陈鸿远,陈1932年6月清华算学系毕业,成绩极优,留校任助教。两次考取公派留美、留英研究生。皆因人事关系被顶替,甚郁愤。作助教9年方提教员。解放前河南学者在旧清华受排挤、打击,事例很多,冯友兰亦曾受其害,因为校长风潮而备受攻击、恶毒谩骂;张仲鲁是清华学堂出身,留洋归来。罗家伦任清华校长时,为了打破老清华旧派系,调张仲鲁回校任秘书长。罗家伦倒台,张仲鲁受排挤,不得不伤心离校(见《清华周刊》31:8张文,颇感伤)。事例不一而足。凡此种种,李嘉言只得选择中国古典文学为终生研究方向,靠个人勤奋刻苦,方艰难跻身清华并站稳。最终还是因人事龃龉离开了清华。

⑧指毕业论文《韩愈复古运动的新探索》(载1934年6月1日《文学》2:6 。初稿已于1933年开封《国学》第一册上发表)。此前另有《韩氏系年订误》发表在1934.4.1日《文学季刊》1卷2期。

⑨嘉言清华毕业前已发表论文14、5篇,其中8篇较重要,均有开创性研究。师长、同学劝其著一部书亦在情理中:当时清华学生合集出书是一种风气,有多人如此。但“师长们都劝我著一部书,或是将已有的文章印成一册集子”,则是另有深意,李嘉言当时并未领悟。其禀赋沉静、勤苦,不会因势取巧,自认为自己是“傻人只有干一点傻事,聪明取巧的办法只有让‘聪明’人去独享其成”。因为此时他发起的“挽留刘盼遂”一事,在清华园已闹得沸沸扬扬(见当时《清华周刊》、《副刊》、《校刊》)。文学院长冯友兰出国休假一年,朱自清利用此机与代理文学院长一年的蒋廷黻合议,并四处活动、“说项”数十次,决定赶走刘文典聘来的清华研究院一、二届第一名、深受学生欢迎的专任讲师刘盼遂(河南人)、罗根泽(河北人)、助教安文倬(河南人)。聘来自己中意的赵万里(浙江海宁人)、唐兰(浙江嘉兴人,赵万里推荐)。1935年8月将辞退任助教满三年的安文倬。此事引起国文系诸教授不满:陈寅恪曾公开赞赏刘盼遂(见朱自清日记。赵万里来通风报信)、闻一多举荐刘节、徐中舒,朱自清拒之……

为“刘盼遂事”,李嘉言对毕业后就业事,无法像其他十多人一样求助于朱自清,而回到开封,联系了开封省立一中、信阳师范任教员。但李嘉言没有回河南。原因是几位师长冯友兰、陈寅恪、闻一多、刘文典等都要求他就近就业。由河南学长执友王香毓介绍,到保定育德中学任高二国文教员一年。因为冯友兰回到清华后,对朱、蒋辞退刘、罗很不满意,但已无可奈何。而1935.5-7月清华要留聘一批助教和教员。安文倬因无能必将辞退。冯友兰与国文系闻、陈、刘、杨(树达)确定聘李嘉言回清华任助教,并知会朱自清,朱亦不得不同意,并在1934.5.10日“开聘任会,作违心之提议与投票”(朱自清日记),即指聘李嘉言回清华任助教一事。李嘉言回清华任助教是众望所归。如果不是冯友兰回到清华及国文系各宿儒硕彦全力支持,李嘉言虽才学过人,也不可能留任清华。当时已毕业几年的学生留在清华不走的有数人,而托关系找门路的毕业生想谋得国文系职位的有钱钟书、林庚好几人,但都被朱自清拒绝(见朱自清日记)。聘定李嘉言为助教后,原留在清华二、三年的几位毕业生也都离开了清华“各人自投各自门”了。

信中云“师长们都劝我著一部书”内含的深意即此情况。

⑩《六祖坛经德异刊本之发现》定稿于1935年初。嘉言专赴清华交陈寅恪先生审定。陈先生阅后,赞其考订绵密,翔实,立论可靠,推荐到《清华学报》10卷2期发表。故李嘉言将另一篇同样选修陈寅恪“佛经翻译文学”课而完成的《佛教与六朝文学》交李殿桐发表在《行素》1卷4期。

应写于1934年6月初。

二、给吴组缃信

组缃学长兄:

我多年未进京。欣闻 阁下莅郑讲学,我院系嘱我代为邀请 于便中来汴一游,并 讲学数日,我系师生得亲聆 教益,幸甚幸甚。

兹烦我系教师李春祥、王宗堂二位同志赴郑请 示一切,幸勿见却。弟因病未能亲近。尚希原谅。

敬礼

李嘉言再拜

之禹注:

①组缃,原名祖襄,字仲华。后以笔名行。1930年8月由经济系转入清华国文五级,嘉言六级。在校四年关系亲密。俱为中国文学会骨干,同为校内诗人。1933.8组缃考入清华研究院,攻“小说史”。因在刘文典作业中咒骂“六朝文学为娼妓文学”,刘斥之并带口信给吴,如能改正,可过关。因此不及格。不及格,月50元生活津贴即无,加之此时已有女儿小鸠子,生活难以为继。仅读一年到南京中研院工作。1935年任冯玉祥国文教师兼秘书13年,随冯到重庆。1946-1947随冯赴美考察。回国后在各大学任教。解放后,嘉言多次赴京开会,时有会见。嘉言去世后,子之舜、禹曾往北大朗润园其府邸拜见组缃先生 甚亲切,讲述二老50年前之交往,并打开其旧木箱,检示其珍贵小说积稿。云,抽空即翻阅、修改。不会发表了。

②此信似应写于1959-1960年间。为原信。原信由李春祥、王宗堂二同志面呈组缃先生后带回河大复命交还嘉言。嘉言后作为书签夹在《佩文韵府》中保存下来。1983.2.20晚之舜、之禹拜访组缃先生时,吴先生曾提及此事。云,当时时间紧迫,北大催返亦急,未能应约拜会。言意间颇感遗憾。

三、给日本东京都大学平冈武夫教授信

XXXX先生

承 赠大作《唐代之诗歌》及《唐代之散文》二册,对于我们刚刚开始的整理《全唐诗》工作,有很大的帮助和便利。敬谢敬谢!

兹寄上我们“整理《全唐诗》工作计划(草案)”一份,请您审查、批评。

我们知识浅薄,也缺乏这一工作的经验,迫切地等待您的指教。我们都是想为人类文化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人类文化发展的最终结果人类理想的持久和平和幸福生活的到来。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文化上的点滴工作,都将对于人类理想作出贡献。在这一意义上,料您必不吝赐教,伸出您国际友谊的援助之手。

我们学校以教学为主。整理的《全唐诗》只是我们附带的业余工作。参加人员不多。按照目前的力量,我们的计划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现在刚刚开始,还没有整理出东西来。一俟将来有所收获,哪怕是很小的一点收获,一定先寄 您求教。

此致

敬礼

李嘉言 1961.8

之禹注:

①李嘉言《< 全唐诗>工作笔记》(32开竖翻小本。1960.10.17-1963.7.30,用19页,双面书写。有字共34面。给平冈武夫信在第9页二面)记:“1961.7.19:本月收到日本京都大学冈村武夫(?)(注:为平冈武夫)寄赠唐诗文各种索引共二册。拟复信稿:”(见上)。

②原信应已寄出并附上“整理《全唐诗》工作计划(草案)”一份。此信是据嘉言原信草稿(多处修改,见附图)整理而成,应与原寄出原信无甚差异。此信定稿及寄出日期未详。似应在8月上旬,或“全唐诗工作计划”定稿后寄往全国各校、各学者的同时。

③平冈武夫寄来大著二册,之禹在家时曾翻阅。16或18开桔红硬封面,精装。二寸厚。扉页均有著者赠言、题名,汉字甚隽秀。当时国内经济困难,纸张奇匮。嘉言寄给平冈武夫信及“全唐诗计划”纸张亦劣。此书寄来曾在河大引起小轰动。李嘉言去世后,此二册书由长子卖给了其同事申章文。由于嘉言文稿出版在即,亟欲加价赎回此二册日文书。敬乞理解!

④李嘉言去世后,1974年,京都大学的汉学家曾给李嘉言寄来日本研究唐诗的新成果。而李嘉言已去世多年了。(见《李嘉言纪念文集》80页王宗堂文)。

1987年11月,李嘉言《长江集新校》出版后,之禹自购数十册,寄给嘉言各师友,也曾给平冈武夫寄上一册,并附信说明嘉言去世情况,对当年寄赠二册书籍一事再表感谢。平冈武夫有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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