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 李景风(1957机械)
我小时候家住在粤东山区梅县的一个山村叫龙岗。
1952年全国统一招生发榜的第二天,我和同学们早就在县邮政局门口等着。那时录取名单是登在《人民日报》上的。当我还在焦急地查找自己的名字时,一位同学告诉我,我的名字和另外4位同学在清华大学。一直到收到正式的清华大学入学通知书,这才放了心,心里万分高兴。通知书的信封我一直保留到现在。邮戳上的日期是:梅县一九五二年十月三日。
北上清华求学,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远行,也是我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乘火车、第一次看见大城市、第一次看见滔滔的长江和黄河、第一次看到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第一次来到首都北京、第一次来到仰慕已久的堂堂学府——清华大学。我成了我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新中国成立后我们乡的众多学子中,第一个被清华录取的学生。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么样的新鲜!就像梦一般,早晨起来开门一看,在我面前的不再是山而是一个广阔的世界。
那时候,从梅县到广州要坐两天的汽车。山路崎岖不平,有一个叫“九曲十三弯”的地方,十分惊险。东江上没有桥要靠轮渡。中间在河源住一晚客栈,用的是生漆油的枕头,没想到它竟让我得了漆中毒,到广州后,脸肿得连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幸得同行同学(张楚汉、杨英豪、张作臻和朱殷光)的照顾。
到清华后,第一个碰到的是语言问题。每天大喇叭里播放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都听不大懂。碰上有一位老师讲课用的是上海话,那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对这叫“坐飞机”)。我说话,他/她们更听不大懂。举个简单的词“会费”来说,在客家话中,两个字的发音完全相同,费了好大的劲我才学会把它们区分开。
大学的课程也完全变了。那时还没有教科书,正在学习苏联,只有边翻译、边印和边发的讲义。学的东西很抽象,要求大学生要有高度的逻辑思维和空间想象能力,像高等数学和画法几何。俄文则是一门全新的外语。过去在中学学到的一点点本钱,全不管用了。一切从“零”开始。
这还不算,有一次上制图课,老师很不满意地手里拿着一张学生写的仿宋体字练习,举起来让大家看:“你们看这写得像什么,就像地上的烂枝枝!”我一看是我的,立刻就像被电击一般,然后是满脸通红,低下了头,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我进去躲一躲……是的,我的字确实写得很差。原来连什么是仿宋体都不知道。在上小学的那几年连纸都没有,更谈不上练字。下课之后,老师要我在一个星期内,每天写100个仿宋体字交给他。……后来我在太原工学院(即现在的太原理工大学)任教的时候,我把自己的这一段经历告诉了学生。我说,如果你们许多人都称赞我,说李老师您的教学挂图画得和写得真好,我得感谢我清华的这位老师。落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落后,不想付出辛劳去克服它;原谅自己或者首先计较别人对自己的方式、方法和态度。
关于制图,我还得感谢系主任李酉山先生。他告诉我们:“图纸是工程师的语言,一定要学好画法几何和制图。”那时学校提供绘图仪器,但几个班轮流使用,一个星期才能轮到1~2天。李先生说,你们最好每人自己有一副。我打听到城里有卖旧的,班上的王春琪同学说过,他曾经走路进城。于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从清华园火车站出发,沿着铁路一直走到西直门,再往前走经过天安门,最后到达王府井的东安商场,终于找到一盒旧的绘图仪器,付了7块钱。这时店铺里的钟是中午12点半。我高兴得拿起来就往回走,连中午饭也省下了。大概又花了4个钟头左右,顺着原路回到宿舍。
清华的头一年,同样的功课,我往往比别的同学,多付出一倍甚至两倍的时间和精力,星期天和寒暑假是我留校复习功课和反复练习的宝贵时间,图书馆是我学习的最好地方。
清华对学生的严格要求,使我终生难忘。在太工任教24年之后,我来到加拿大,我的工作从制图员开始,很快到设计员。我的英文不好,但在工作中,能“说”流利的工程师的语言,和同事们和工人们沟通起来,从来没有困难。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绘图仪器和计算尺之类早已不用了,绘图机也都淘汰,代之而起的是用计算机辅助设计(CAD)。但是,如果没有在清华练就的(也包括其他学科知识在内)的基本功,再先进的工具也派不上用场。
1952年的冬天是我第一次穿上棉衣,以前在老家最冷的时候,只不过加上一件或两件单衫就行了。以前从没有见过下雪和结冰。当清华园下雪时,我走在校园里,仰天张大着口,让雪花落进嘴里,尝试一下雪花是什么滋味。从地上抓起一把又一把雪,捏成团也和别人打起雪仗来。
冬去春来,我又本能地光起脚来,从课堂到操场。大约过了半年多班长和我谈,怕影响不好。我也就再没有光脚。
在善斋住的时候,同房间的一个从武汉来的同学(大多数同学也都是来自城市),大概是感觉到我和他们之间的差别这么大,当他知道我是“客家人”的时候,他问我:“你们‘客家人’是不是少数民族?”我告诉他,客家人也是汉族,是古时候在战乱中南迁去的。据考,封闭在山区梅县一带的客家话,基本上是古汉语。
我很喜欢清华的体育锻炼风气。蒋南翔校长、钱伟长教务长亲自带头。还有那齐全的设施和场地以及体育老师的天天在场指导。我也成了积极分子,每天下午都要出去出一身汗,然后洗一个澡。精神饱满爽快地在晚饭后又投入到晚自习中去,作为课余文娱活动,我学会五线谱,参加了学校军乐队,当一名鼓手。在清华的5年当中,我没有缺过一次课,没有少交迟交过一次作业。我真正懂得,学习也像荡秋千一样,掌握规律,一张一弛、有节奏地就能越荡越高。照我看来,清华毕业的学生,保证能健康地工作50年,没有问题。因为学校有规定:体育锻炼成绩不及格的学生不能毕业。
我在学习上有很大的进步。除了自己的一股“牛劲”和不甘落后之外,是班集体的团结、友爱和互助给了我极大的支持和鼓励。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要一起出去参加国家的第二个五年计划建设,一个也不能少。虽然在班上,我显得这么“土”,但是没有人嫌弃我。而是伸出热情友爱的手。班干部常和我谈心;碰到学习上不懂的地方,同学会热心地来帮助我。
在清华园里每个学生都担任一份社会工作,树立群众观点和培养组织能力。既要成为一个专家,又要成为一个社会活动家,这样,他对国家的贡献就会更大。我曾经当过班体育干事、班长。人人都在争取自己的班成为“先进集体”。这种锻炼对于我以后的工作受益匪浅。
现在西方也一样,他们是从日本人那里学来的,叫做要有“团队精神”(team work)或者叫做能够“相互合作”(cooperation)。一个人只有一个脑袋和两只手。要做成一件大一点的事,要集合许多脑袋和许许多多的手在一起才行。我女儿大学毕业的时候,有三个大公司和国家单位都要她。学校告诉我夫人和我,除了学习成绩之外,是因为她担任过该校的中国学生同学会主席。
清华是我人生路程中最重要的里程碑。清华就好像在我的心扉打开一扇窗子。可以说,我的人生观、世界观、工作方法和思想方法是从这里形成的。扎实的基础知识是从这里打下的。
感谢母校——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