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铁梁﹡
32年前,我曾与清华大学擦肩而过。当时我作为知青代表,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到清华机械系锅炉专业学习。但不知什么原因,最终公布名单时,我被吉林大学化学系录取。这成为我对清华大学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以至后来的生活中一提起清华大学,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缺憾。
幸运的是参加工作后,我一直有幸在一位德高望重、国内知名军工专家曹荫之手下工作。他那严谨的治学态度,刚直不阿的性情,高深渊博的知识,使我钦佩不已,受益非浅,并成为我为人做事的楷模而终身受用。
曹荫之学长(1925—2003)是西南联大1946年毕业的学生,曾任鞍钢钢铁研究所副所长、总工程师。他给我的印象是无所不知,只要有问题请教他,无论古今中外,都可以把事情从头到尾讲得明明白白。他学贯古今,会通中外,学识渊博,精通英、德、俄、日四门外语,有着非凡的记忆力。最富有传奇色彩的是在西南联大,钱伟长教授讲课时告诫同学们要勤勤恳恳地学知识,老老实实做学问,示范性地在圆周率∏的小数点后面写了100位,而曹荫之学长当着老先生的面,在∏的小数点后连写了120位,使钱教授惊诧不已。在西南联大时,像刘仙洲、王遵明、孟广喆、钱伟长等知名教授,都用英语授课,而曹荫之不但用英语做笔记,而且用最难的印刷体,这没有很深的外语功底是不可能写得又快又好的。他写的英文笔记行行春蚓,字字秋色。直到三四十年后,他的老师孟广喆教授还将他的课堂笔记复印拿给今天的大学生传看,这在清华大学的有关刊物中有着生动的记载。
建国后,曹荫之学长在鞍钢先后参加了炮弹、船艇、装甲、航空、航天、核能、电子等十大系统的260多个军工钢种的研制,成为国家科技攻关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之一。在多次的出国访问中,他渊博的历史知识、厚重的文学修养、高深莫测的专业技能以及纯正的牛津英语,使得山姆大叔和约翰牛无不移樽就教,惊呼“天才”。
1981年曹荫之去东京参加国际轧钢会议,会后参观新日铁八幡制铁所,人家只让参观石油管车间,且只许按他们安排的路线走,而日本人对同行的德国人、美国人围前围后,十分殷勤,把两位中国代表冷落一边。曹荫之大怒之下,立刻给日本人一个下马威:“你们的CRIDAN机床摆的位置不对,严重影响石油管的加工进度。”日本人一看遇到了行家里手,马上解释:“是的,这台床子马上就要拆除,我们在那建了一条新的生产线。”说着立即请曹荫之去看那条崭新的流水线,还主动介绍了计算机管理立体仓库系统。殷勤、谦恭,判若两人。当得知曹荫之是西南联大毕业生后,特地派出专用的“总统”号豪华轿车从八幡一直送到小仓火车站,厂长领着下属一再鞠躬送行。
试想在这样的师长手下学习和工作,任何耍滑偷赖、不求进取都是不可能的。我就受到一次勤政敬业的教育,也是有生以来所受到的最严厉的批评。1984年,曹荫之学长带领我们几人在千山温泉别墅进行《鞍钢钢铁研究所所志》的撰写工作。当时由于年轻(30岁),连续几天夜以继日地工作,使我产生了厌倦情绪,周六跑去与攀枝花钢厂来千山疗养的同志联欢、跳舞、打麻将直至深夜才回来。一进房间,我知道坏了。只见曹学长端坐在我床前,满脸秋霜,丝毫不讲情面,好一顿训斥,羞得我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你有什么资本放下工作去玩,父辈的本钱你是吃不得的,现在没有严谨的工作态度和明确的工作目标,虚度光阴,你不会有出息的……”
带着内疚和羞愧,我连夜完成了落下的文稿工作。清晨我把写好的文稿送到曹学长的面前时,他一言不发。至今我仍然记得他当时盯我足有半分钟的眼神。当《所志》全部成稿并在辽宁省获奖时,曹学长把唯一的荣誉让给了我,并在获奖后让我到大连疗养了一个星期。
这是我参加工作至今所受到的最严厉的批评,这是一个老清华人对我的希望和勉励。我从曹学长的身上看到了中国老知识分子具有的鲜明个性,自主意识,坚持自身价值与品格的气质和奋发向上,不甘落后的精神风貌。我在工作中之所以时刻谨慎从事并有一些成绩,与这次的批评不无关系。长期的生活体验,使我真正领会到了“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清华校训的真谛,知会了长期在这种氛围下学习工作中培养出来的人将会具备什么样的素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清华大学会出现如此众多的国家栋梁之材。直至今日,每到有类似联欢的场合,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上述难忘的一幕,以至现在我与跳舞、打麻将、钓鱼等娱乐活动无缘。
如今,曹公已作古,我一直想写一点东西来怀念这位在我人生道路上给予我启迪的忘年之交。感谢清华大学提供我一个学习的机会,并有幸成为其中一员。如曹公泉下有知,当年那贪玩的年轻人也进入清华园学习,应该是爱恨有加吧。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清华学长,愿曹先生荫之安息。
﹡作者现任鞍钢集团金属结构公司党委书记,曾于2006.5-2007.4在我校职业经理训练中心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