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1964年我踏入了清华园,是我的一生中新的起点。1970年毕业留校,从此一直学习、工作和生活在清华。当年入清华时的情景,至今虽然许多已淡忘,但仍有不少点滴记忆犹新。此时,我真想回到那一年,1964年。
(一)
那一年,接到清华的入学通知书,让我喜出望外特别兴奋,全家都很高兴。我能上清华读书,这得感谢杨廷宝先生。他与梁思成均是我国建筑大师,齐名为“南杨北梁”,时任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建筑系主任。杨先生家与我家是近邻,高考时为请教填写大学报考志愿,母亲特地带上我去拜访他。我的第一志愿原来是南工建筑系,杨先生一看就说,学建筑,第一志愿要填清华。他的指点决定了我以后的人生道路,虽然我聆听他的教诲不多,但杨先生可谓是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导师。没想到命运选择我会梦想成真,我被清华录取了,不过录取的是精密仪器及机械制造系(当时简称机械系)。上清华以后,我更是得到了许多老师的指点与帮助,至今铭感不忘。
那一年,我第一次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来到千里他乡,由于一直处于兴奋中,离家告别父母时没有伤感,从南京到北京在火车上10多小时竟无一点睡意。到了北京,走出车站很快找到清华新生接待站,上了校车直奔清华园。汽车从北京站开出,路过天安门一路往西,开了好一会还没到,倦意上来迷迷顿顿中到了三院新生报到处。我下了车,看着圆顶红砖的大礼堂及周围的一切,才意识到我已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新生报到处很顺利办完手续,上来一位热情的同学引导我来到宿舍7号楼。这位同学是前一天先到的新生,来自浙江的余官正。他是我在清华遇到的第一个同学,虽然不是同班,但后来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头几天,我漫步在清华园里想熟悉一下环境,游走到工字厅、清华学堂大楼、大礼堂、科学馆、图书馆、体育馆和气象台等。看着这些满是历史痕迹曾走出过诸多名人的地方,心想这里就是我要学习和生活六年的地方,将开启我新的人生道路。那时,根本没有料到这里却是我这辈子一直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开始了我和清华的不解之缘。
开学了,当我拿到学生证、图书馆借书证,特别是佩戴上白底红字毛泽东主席题写的“清华大学”校徽时,才意识到我已是清华的一名学生了。这些证件上都有我的学号:640483,这个号码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学校的开学典礼更难忘,我们全体新生排队走进大礼堂,第一次来到这里,觉得像进了教堂将要接受洗礼。主席台上一排人中的两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位是身穿蓝布干部服的蒋南翔校长,一位是打着西式领结服饰的马约翰先生。两人都讲了话,大多内容记不住了,但唯有蒋校长的两句话“面包和猎枪”和“争取为祖国健康地工作50年”至今没忘。“面包”也有说“干粮”,犹如在学校学到的知识,但仅获得这些是远不够的;因此必须还要有“猎枪”,即掌握学习的能力、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方可得到更多的粮食。所以,清华要求学生“基础厚,能力强,能创新”。“为祖国健康地工作50年”,是向马老学习,要有健壮的身体。马老童颜鹤发、精神抖擞,那时他已在清华工作50年了。清华自建校起就重视体育,体育不及格是不能毕业的,课后的体育锻炼更是活跃。现在“为祖国健康地工作50年”这句清华人唱响的口号,已深入人心。
机械系也举行了开学典礼,系馆在西主楼的南楼,不久就迁入刚刚落成的9003大楼。系主任是金希武先生,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是一个儒雅良善的学者。会上由系副主任沈钊讲话,他是高个、红润的脸上总带着微笑。很多年后他因病住院时,我时任系党委书记曾专程看望了这位老系主任,他是一个特别和蔼的人。开学典礼后,我们被留下进行了选专业“民意测验”,当时有三个专业:机械制造、精密仪器和光学仪器,我和很多同学一样填写了“精密仪器”,因为主观上感觉仪器比机械高端、精密比光学高端。
其实,我们的分班在录取时就基本已确定了。命运又一次选择了我,本来想上建筑系结果来到机械系,想学精密仪器又分到光学仪器。说实在话,当时孤陋寡闻的我什么都不了解,自己也并无喜好特长。我们都很单纯,就像是一块泥,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包括后来毕业时,因为那时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清华又是“文革重灾区”,我并没有想留校,但却被选中留下当了“新工人”教师。现在回想,确实是命运之神再次眷顾了我,留在清华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从此,在清华进行教学、科研和管理工作五十年,其中有乐也有苦,但终归于是幸运的一生、无悔的一生。
我们是1964级、70届的光0班,全班有36人,其中女同学6人,来自天南地北从黑龙江到广东,以北京、上海、江苏和福建的居多。班主任是康立民老师,他是我到清华认识的第一位老师。康老师为人热情诚恳、工作认真,给予我教诲与帮助极大,后来又一起工作多年,对我的影响极大,他是我一生难忘的良师益友。还有辅导员李中和、级主任陈玉新,李中和是高年级光6的学生,她是一个阳光美丽的大姐姐;陈玉新是刚毕业留校的教师,他像个长兄显得很厚道但讷言,熟识后我们称他“大老陈”。我后来毕业留校工作,在学校工作中与他接触甚多,一直把他当作犹如兄长的老师和朋友。班主任后来换成是心地善良的李克兰老师,待我们如孩子。她工作很认真细致,一直记得我上学时有些血压高,直到几十年后她还叮嘱我注意高血压,很是让我感动,可惜她已仙逝而去。
在第一次班会上,由光学仪器教研组副主任冯铁荪进行专业介绍,听说他是留苏的博士,同学们十分敬仰。他个子不高,浑身充满活力,后来我留校有幸与他一起工作很多年,更是感到他学识丰富、才思敏捷,是一个极其能干的人。尤其是在他带领下进行气体激光器、激光陀螺的研制和应用,他是给我帮助和影响极大的恩师。他患肝炎多年,却一直不惜身体带头力行,终因肝硬化而病逝。临终前他还专门托其夫人校医院陶大夫,将其认真整理的科研资料转交给我。可是我没能完成他的遗愿,这是我深深感到愧疚的事。教研组还有梁晋文、戚康男、王民强、邬敏贤等老师,后来都给予了我很多关爱与帮助,至今师恩难忘。
在这次班会上,成立了团支部和班委会。我被指定为团支书,我感到有点意外忐忑,这不知是否因为我在中学当过学生会主席的缘故。副支书是席珉稼,她是上海女同学,毕业后分配到陕西汉中的工厂,改革开放后调回上海,可惜好景不长她患癌症不幸早逝了。班长是宋小逸,他是一位文质彬彬、本分实在的北京同学,毕业分配到甘肃武威工作,后到国家专利局工作成为专家干部,我们至今常有来往,成为难得的挚友。在大学头几年里,由于班级工作缘故,他俩是我交往最多的同学。
1970年3月,光0班在清华四川绵阳分校(部分同学,31人)
我班的同学个个都很优秀,虽性格志趣各有不同,但互爱互助友好相处,很快就形成一个可爱的集体。我和同学中相处最多的是住在一室的6个人,其中陈文博和刘雪冬是北京人热情大方,常以地主之谊照顾我们其他4个南方同学,宛如故交。大家一起学习讨论相互帮助,躺在被窝里夜话其乐融融,有时也相互争论和开开玩笑。记得最有趣的一次是,刘雪冬从家里带来一瓶北京王致和臭豆腐乳,臭豆腐是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来自广西的何同学闻不惯,坚决反对放在室内。起先几次刘雪冬设法藏起来,但无奈味道太浓,何一找就找到了。于是刘搞了一个恶作剧,将臭豆腐乳汤涂抹在何的床头上。只见何推门进来立即喊道:又把臭豆腐带到屋里了。他到处寻找未果,就躺到床上,反而觉得臭味更浓,起身再找还是没找到。可一躺下又闻到,如此反复几次,把我们都笑翻了。
我班有两个稍微特殊的同学贺鹏飞、胡劲波,他们是高干子弟(贺龙、胡克实之子)。在清华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子女不少,但他们和其他同学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与大家相处颇为融洽打成一片。胡劲波性格开朗为人十分随和,与我脾气相投成为好友,至今时有往来。贺鹏飞,我们都叫他“贺胖子”,毕业后他受父亲牵连吃过不少苦,后任海军副司令,正可大鹏展翅时却不幸英年早逝。他很乐意为班上做事,是我班义务理发师,大一暑期军训时他曾帮助联系到天津杨村驻军66军196师。我们来到部队第一次穿上军装领到一杆枪,队列操练、站岗拉练、夜间演习、实弹射击等,真正体验了野战军部队的训练和军营生活,难得地当了一个月的“兵”。
同学之间的友情最为清纯。毕业40年我们曾聚会,同学们多年不见分外亲热。毕业后大家走过的路各有不同,但都始终自强不息地努力前行,很多同学成为单位的骨干做出业绩,但也有一些同学已故去令人不胜悲哀。不忘同窗六载,同学聚一堂;不枉人生一世,人间走一趟。2020年毕业50年我们准备再聚首,可惜被突发新冠疫情给搅黄了。现在大家虽然身在各方,但心在一起;虽然青春不再、容颜已改,但那份想念不变、情谊依旧。
2010年4月,光0班清华毕业四十周年聚会(部分同学,19人)
开学后第一周是入学教育,主要是思想政治教育和专业教育,按系组织进行,我参加如此正规的政治学习还是第一回。那时我国已开始“反修、防修”,政治教育的空气已渐浓厚,清华由“工程师的摇篮”成为“红色工程师的摇篮”。先是听吕应中讲“又红又专”及200#核反应堆创业的报告,深为他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感动。又到图书馆参观清华校史展和“反右”展览,展览中印象最深的是画着一群“右派”的“群丑图”漫画,其中有钱伟长。上大学时没见过钱先生,只知他家在照澜院的独门小院里,后来见过两回。
一回是远距离的看到钱先生,“文革”中在清华四川绵阳分校,他来做参加学校组织访问美国的报告,他风趣的话语印象很深。再一回是近距离的,我2009年到上海时拜访了钱先生,他已97岁还担任上海大学的校长。我们一早来到校园里他住的小楼,他的秘书说,钱先生现年事已高一般不会客了,但他听说是清华来人连忙答应第二天就见面。不一会钱先生来了,开口就笑眯眯说:见到母校来人总是让我很高兴。他红光满面,说话底气很足。我邀请他在清华百年校庆时回母校,他说,只要身体行一定去。同时伸出手指笑着说,我可是25分进的清华哦!他对往事记忆犹新、对母校充满情感。很遗憾,第二年他就仙逝了,未能如愿参加清华百年校庆。
入学教育主题是贯彻“又红又专,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思想。主要采取“自我革命”方式就是全班座谈讨论“红与专”,还设定了如何看待“又红又专、先红后专、先专后红”等议题,深挖“活思想”。所谓“自我革命”,即自己提出问题、自己分析问题、自己解决问题,然后在班会上交流,同学们相互帮助提高认识,但批评需“不戴帽子、不抓辫子、不打棍子”。如此正规的政治学习是第一次,说实话,因为我们年轻那时思想是比较纯真的,这样的讨论很是乏味,我作为班会主持人很尴尬。但开会不发言又不行,所以讨论起来是“温吞水”,班会既没有过激的话也没有冷场。
后来在年级会上一位制0班同学的话让我深思,他是藏族同学叫达瓦次仁,“达瓦”即月亮,“次仁”代表长寿。他说:我来自西藏,是个农奴的儿子,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翻身农奴的今天。我不知道什么红呀、白呀,只知道送我来清华学习,我就好好学,将来建设好家乡。他的话十分质朴,他的心十分纯洁,让我心灵受到震动。后来他和低一届的另一个藏族同学阿旺次仁,都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在95周年校庆时我见到了阿旺,方惊讶得知达瓦那时已在几年前病故了,淳朴直爽的他是我第一个少数民族同学,让我扼腕痛惜不已。
开学后终于上课,开始了大学的学习生活。首先数理化基础课都是听大课,数学、物理课在西阶教室上,全年级一百多人都集中在一起听课,第一次这样上课我很不适应故老走神。上习题课、实验课和外语、机械制图课是一个班一个教室,有点像原来中学的味道。但没有固定教室,如制图课在新水利馆、清华学堂大楼和焊接馆都上过。每天上课要看课表找教室,教室分散上下课有的要走十多分钟。课后自习更得自己到处找地方,在图书馆学习最好可是时常没有位置,在宿舍学习太挤嫌乱,所以当寻找到自习教室坐下学习时又好久静不下心来。
好在大一课程都不是太难,学习的压力并不大,但自我感觉学习的适应性差了一些,似乎很久一直没有进入大学学习的轨道。好容易一年多以后我慢慢地适应了,却又碰到了“文化大革命”,不久便全校“停课闹革命”,从此大学的学业中断了。有人说,我们这代人命运多舛,长身体遇到三年自然灾害,长知识遇到十年“文革”。我们这一代人是与众不同,经历了两个“时代跨越”:共和国成立前后、改革开放前后,是那些激情年代的亲历者。总之,人生没有坦途,无论幸运厄运都要坦然面对,自强不息永不止步。
现在回想大学里近两年的学习,基础课基本学完打下一定基础,但是学习除了上课听讲、做作业、做实验,我没有留下特别的回忆。其中,体育课和工艺实习课的学习难以忘记,让我终身受益。清华历来重视“体魄与人格并重”、“无体育,不清华”。体育课上学习项目很多,田径、打球(篮球、排球、足球和垒球)、体操和游泳、滑冰等,既增强体质又增加兴趣。尤其在体育馆里打篮球、练体操,和夏天西湖游泳池游泳、冬天在荷花池滑冰,更是享受。
清华历来强调理论和实践结合、“实践出真知”,我们参加金工实习感到既新鲜又有趣,尝试冷加工车铣刨磨钳、热加工锻压铸焊的各项工艺掌握了基本操作。尤其是后来一年级第二学期参加进行“半工半读”试点,在老师和工人师傅带领下拆装维修了一台C- 618车床,还在车间跟班开机床加工零件,极大增长了动手能力,非常有收获是终身受益。
那一年,学习中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刻,那是年级举行制图比赛,制图老师梁德本特推荐我参加。我也比较自信,但是赛完名落孙山得了第二名。我有点不服气,找到老师看了画的图。我画的图中,有一拐角连接处铅笔描黑时不小心出了头,虽然用橡皮擦了但印痕还在,而那位第一名同学画的图无一瑕疵,我口服心服。事后我责怪自己不够小心,而清华素以严谨著称,这是我第一次接受到清华精神传统的教育。
(二)
那一年,在初入学清华的日子里我一直很兴奋,其中一是参加了国庆十五周年游行体会到首都的伟大,二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体会到祖国的伟大。
那时,每逢国庆北京都要举行游行,那年国庆十五周年是小庆要隆重些。群众游行队伍中清华单独组成方阵,由全体大一新生参加。我们有一周的训练,每天下午下课后到大操场排队,每排20多人走队形,虽然训练很单调,但大家热情不减认真参加。10月1日一大早天色微明,我们就集合到清华园车站乘专列火车到西直门下车,然后排队走到建国门处待命。我们统一着装的“标准服”是自备的,上衣白衬衫,下面男穿蓝裤女穿裙。虽然初秋早晨有点凉,但我们年轻心里热没当回事。
直等到上午10点钟游行才开始,清华方阵在群众游行队伍最后。走在长安街上,我看着笔直的大街感到北京的马路真宽,由东往西进入广场,蓝天白云下的天安门城楼庄严无比。游行队伍渐渐口号声越来越响,队形也越来越乱了,原来是大家见到毛泽东主席站在城楼上。我们清华的队伍始终排列整齐往前走,可见清华学生的听话有纪律名不虚传,也许用清华队伍压阵的原因就在于此。我们也很想看看毛主席,只能转过头把脖子使劲伸长,可是距离太远只能见到一个身影,但我总算亲眼见到了毛主席。
下午我们在西单骑河楼清华办事处稍事休息,晚上又集合来到天安门广场,参加国庆联欢。天安门金水桥前当中是清华和北大的圈地,广场上成了人和旗帜的海洋。我第一次深深感到天安门广场之宽阔,感到北京首都之伟大。暮色降临,华灯初放,乐曲声起,人群沸腾。清华文艺社团和军乐队进行表演,然后广场大喇叭响起欢快的舞曲,大家手拉手围成圈跳起舞来。我起初不好意思在一旁站着看,慢慢被感染有人来拉也就上去跟着比划跳起来,乐曲是《青春舞曲》至今没忘。过后,升起了五彩缤纷的烟花顿时把广场上空照的通明,大家欢呼雀跃,一种中国人的自豪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欢畅激情的联欢直至深夜。
我的兴奋之情到10月16日达到高潮,那天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下午就传说今天有重要新闻,晚饭后同学们就聚集到大礼堂前,把草坪都挤满了。等到“新闻与报纸摘要”中宣布我国成功爆炸第一颗原子弹,广播声中话音未落,大家不约而同一下子欢呼起来,而且一声高过一声淹没了喇叭广播声。一会儿《人民日报》号外来了,我们纷纷抢夺一睹为快,然后敲起脸盆饭盆自发地排着队在校园里游行起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意义难以估量,彻底改变了我国在国际上的地位。那时我国刚经历了经济困难时期,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终于自力更生研制出原子弹,将多年压抑的情绪与力量一下子喷发出来,大大地长了中国人的志气。那一幕众人欢呼的场景令我终生难忘,我感到祖国的伟大,为自己是中国人而自豪,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
那一年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而人的记忆往往是生活琐事记得多一些。我不时会想起,初入清华时的生活和衣、食、住、行的种种往事。
先说“衣”。那时实行票证,做衣服买布需布票,加上我的家庭经济不富裕,我平时很少添新衣。要到北京上大学了,除了买了一个绿色的行李箱,就是买了件短棉大衣以御北方之寒。其他以前穿的旧衣服,只要不是太破的都塞进了行李箱。那时清华不用交学费和住宿费,但吃饭穿衣、书籍及学习用品需自备,生活困难可以申请“人民助学金”。我班家庭生活困难或不宽裕的同学很多都申请了,助学金最多是每月15.5元,我也申请到每月5元助学金,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我深感钱来之不易,自然要节约省着花,能不花钱的绝不乱花,真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我穿衣服很爱惜,但毕竟旧的容易破,就自己动手补,针线活从中学就学会了。后来有同学发明了用橡皮膏补衣服的办法,即用橡皮膏从衣服里面贴在破洞处,如果有露白再用墨水涂抹。这办法真是高招,补衣服又快又结实。那时线袜便宜却不经穿,我穿袜特别费,最怕的是袜子破了要补。记得一次中午顾不上午休补袜子,好不容易补好穿上,等到晚上脱鞋一看又破了,只能无奈地望“袜”兴叹了。后来我们参加“半工半读”每人发了一套蓝色工作服,因为是帆布做的特别耐穿耐磨,成了我一年四季不离的衣服。“人靠衣服马靠鞍”,穿上这套工作服人显得精神,所以这是我那时最喜欢的一套衣服。
再说“食”。清华食堂由于学校重视一直办得比较好,师生共有15个食堂,其中有回民、留学生食堂,后来还有女生食堂。每个食堂都宽敞整洁,主、副食花样不少。学生按系分别就餐,我们机械系和冶金系等在七饭厅,饭厅为清华建筑系设计的薄壳屋顶结构,是学校较大的饭厅。起初,每月伙食标准为12.5元,不久后就升为15.5元了。吃饭用学校印制的饭票,是用彩色纸按月份分为主食票和菜票,主食票又分为米、面和粗粮票一两、二两,菜票则按每日分早、中、晚餐票。这么多饭票真复杂,每吃一次饭要撕好几张票。饭菜票是由班伙食委员每月收齐同学们的钱和粮票后,到膳食科领取分发,每月吃不完的饭票可以退钱和粮票。
到了北方,我首先遇到的不适应就是吃不惯,这并非是因为我挑食,而是因为我是南方人饮食习惯不同。那时人们肚里油水少,特别能吃,而粮食是定量供应,国家照顾大学生每月36斤,能吃饱没问题。我吃不惯主要就在主食上,因为从小在南方顿顿是吃米饭,偶尔吃点面食。而北京按比例供应,大米只有20%,白面是55%,剩下25%是玉米面(俗称棒子面)。大米每月只有7斤多,我一顿饭可吃半斤,没几天米票就吃光了。于是平时不吃米饭了,改成集中在周六周日吃,自嘲“周末改善伙食”。不吃米饭,只有吃馒头了。白面馒头是细粮,可是吃到我嘴里就是老在喉咙眼打转吞不下去。原因是南方人唾液少,吃面食时嘴发干,必须一口馒头一口水才行。我觉得白面不如粗粮玉米面好吞咽,所以宁可吃玉米面窝头。当然,后来渐渐地总算适应吃馒头了。
在北方吃主食不适应,吃菜更不行,因为与南方花色品种繁多的蔬菜相比,北方的菜太少了,而且缺肉少油水的大锅煮菜令人没胃口。夏季蔬菜还行,水果也多,西红柿一角钱可买一脸盆。但到了冬季,蔬菜只有“三大一土”(大白菜、大萝卜、大葱和土豆),北京大白菜挺好吃的。食堂唯有饺子好吃些,可惜并不常有。好在我吃东西不是讲究人,这一切都慢慢地克服适应了。人很奇怪,现在米面随便吃,可让我顿顿吃米饭反而又不适应了,要隔天吃些面食才舒服。其实,食堂的大锅菜不好吃,北方饭店里的炒菜还是很好吃的。那时清华照澜院有一家小饭馆,铺面不大也就放下四五张桌子。一天,同学孙龙成热情邀请我在这里吃饭,点了木须肉、京酱肉丝等。我好久没有吃到如此美味的菜,吃得狼吞虎咽。这第一次光顾饭馆,让我记了一辈子。
还有“住”。当时清华是国内学生最多的学校,有一万多人,学生宿舍也就不少。除了原先的“清华八斋”:明斋、善斋、新斋、静斋、平斋、强斋、诚斋、立斋,还有后建的学生宿舍楼1—13号楼。我们系和冶金系男生住在7号楼,我班男生宿舍共有5间在第四层楼的西头,女生在北面6号楼,两楼中间是七饭厅。我住在423室,每室面积10多平米住6人,配备双层木床、双屉桌各3张,显得十分拥挤。大家朝夕和睦相处,宿舍就是一个小家。可惜,现在学生7号楼等已被拆除,我很遗憾没有拍张照片留下它的踪影。
清华学生住宿条件还是可以的,就是人多挤了一些。满意的是,北京冬天很冷但有暖气可太舒服了,在南方过冬是屋里屋外一样冷。而且清华很照顾师生,北京市规定11月15日到3月15日为供暖期,清华则从11月初直到第二年3月底。北京的夏天虽也热,但一到晚上就凉快了,冲一个凉水澡入睡很爽快。可是我仍怕过夏天,因为每到晚上,天上的“飞机”(蚊子)、地上的“坦克”(臭虫)就开始联合进攻了,常被咬的到处是包,痒得无法入眠睡个好觉。
蚊子可以用挂蚊帐抵御,然而对付臭虫就没有办法了,因为它无缝不钻防不胜防。据说,臭虫是“清华一绝”,所以每到5月份必定要全校宿舍集中大扫除一次,即大家把被窝行李搬出楼外晒一天,在木床上涂抹农药敌敌畏并封闭门窗以灭杀臭虫。但是收效不大,年年杀年年还有,可以说这些臭虫是吸着清华学子的血传宗接代的。然而现在臭虫没有了,真成了“清华一绝”。臭虫为什么会灭绝了?我猜想,很可能是因为“文革”中1967年夏清华发生“百日武斗”,同学们纷纷逃离学校,宿舍全空了无人住,臭虫也就饿死并且绝了代。
最后说“行”。在清华校园里,“行”就是步行,除了极少数同学有自行车外,我们就全靠两条腿走。清华校园比较大,上课没有固定教室,而教室地点分散,因此下了课就要往下一堂课教室赶,有时从东区焊接馆教室下课再赶到西区化学馆做实验紧赶慢赶也要10多分钟。说到校园里的“行”,还得说到长跑。长跑是清华体育的一个特色,那时每天下午课后校园里到处可见长跑的人。我也常参加其中,有时在操场跑道上跑,有时在校园马路上跑。我还参加了民兵训练长跑,背着“三八式”大盖步枪,绕着校园围墙根的崎岖小路跑。长跑,既要有体力更要有毅力,所以是最能锻炼人的意志的运动。
当时清华校园是“一大、二乱、三脏”,除了二校门、大礼堂中心区景色尚好外,其余地方真不敢恭维。二校门前有条河万泉河流经整个校园,说是小河还不如说是条大水沟,河里淤泥堆积,两边杂草丛生,到上世纪80年代才整修为现在的模样。南校门进来到照澜院还是一条2米宽的弯曲土路,两边有高大树木犹如森林小道,也是在80年代为欢迎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访问才修成笔直的大道。西边,近春园荷花池也不见朱自清《荷塘月色》描写的优美风景,而是遍布杂草乱石、满地枯枝败叶,是人迹罕至的荒岛。
校园东边,那时东、西主楼早建好两年,中央主楼刚刚竣工,主楼前面还是建筑工地杂乱无章、有一大片坟地还没迁走。我到清华第一次迷路,就在这里。那天吃完晚饭天色还早,我就一人前往五道口,那里只有商场和工人俱乐部,转了一圈后往回走。此时天色已暗,快走到学校迷路了。远远看见主楼的身影,可是地面七高八低没有路,一片漆黑没有灯光,我只能摸索往前走。正在我一筹莫展时,走过来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见我迷路就带着我拐了几个弯来到了西主楼。我刚言谢还未问姓名,他已匆匆走了,遗憾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说到“行”,还不得不说到外出校园。清华位于北京西北郊的海淀,通往城里只有一条公路。那时北京城区就到新街口、西直门,再往北是农村农舍、小麦和玉米地农田。清华四周也都是农村为东升公社,地处郊外僻静是个学习的优雅环境,所以到天安门去叫“进城”。解放前,城里到学校只有骑驴和人力车,清华有校车每日来往一次。解放后,进城可以乘火车,郊区列车从西直门到南口,清华园到西直门只需5分钱。更多还是乘公共汽车31路(现为331路),从清华园到平安里,北大那边有32路汽车。那时物价便宜,坐汽车进城车费是2角钱,加上吃顿饭只花几角钱,身上有一元钱就可去城里逛一趟了,而如今一元钱连一瓶矿泉水也买不到。这些年来,清华周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原来荒凉的郊区已成为繁忙的闹市车水马龙,与当初已是沧桑巨变面目全非,我有幸目睹了这一历史变化的进程。
岁月渐渐远离,但那一年永远停留在我的心里。大学生活是美好的,我尤其怀念初到清华时的情景和往事。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动荡后,更感到平静的学习生活是那么让人留念。那一年冬,我是第一次离家在外过新年,在清华西大饭厅与同学们一起听新年钟声响起,与众多相识的、陌生的同学一起忘情地欢呼新的一年开始。从此,我和清华开始连在一起,真想回到那一年,因为那是一段令我最难以忘怀的岁月时光。
那一年,我还清楚地记得,冬天的雪很大,头回领略到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洁白的世界,清华园的雪景真的很美。
202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