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名士大儒大都狷狂得很,刘文典算是其中一个。他精通英、德、日、意等语言,学贯中西,尤精国学。他挨过蒋介石的耳光,受过关押之苦。他不轻易对他人心悦诚服,陈寅恪算是一个少有的例外。此后的若干岁月,刘文典那恃才傲物的“狷介”性格并未有所收敛。
顶撞蒋介石却全身而退
1928年11月,安徽大学爆发学潮。蒋介石以国民政府首脑身份亲临安庆,施行弹压。他专门召见相关人员痛加训斥,指出这次学潮是“安徽教育界之大耻”。刘文典担任安徽大学校长,自然首当其冲。可他并不知“罪”,见到蒋介石只称“先生”,不称“主席”,扫了对方颜面。之后,蒋介石寒着脸要他交出学生领袖名单,必须对罢课分子严惩不贷。刘文典根本不买账,还将蒋顶上南墙:“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就应该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来管。”蒋介石恼怒不已,当众拍桌,声色俱厉地大骂:“你是学阀!”刘文典素性恃才不羁,也戟指回击:“你是新军阀!”蒋介石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岂容手握笔杆子的文弱书生挑衅他的戎威?盛怒之下,不仅掴了刘文典两记耳光,还以“治学不严”罪名将这位名士关进监狱,并且发出死亡威胁。
刘文典身陷囹圄,性命危在旦夕。好在全国学界和新闻界并非万马齐喑,“保障人权”、“释放刘文典”的呼声随之而起,安徽学运也有余烬复燃之势。蔡元培出面力保,陈立夫也从中斡旋,蒋介石迫于舆论压力,这才以“即日离皖”为条件,释放刘文典。
蒋介石的两记耳光确实响亮,刘文典的名声也因此响了起来。《淮南鸿烈集解》是刘文典的首项学术成果,用力久而勤,取法严而慎,胡适为之作序,称道它“岂非今日治国学者之先务哉”,“最精严有法”。刘文典将《淮南子》这部久被忽略和误读的古书刮垢磨光了,令学术界为之一惊,他的声誉和地位也因此确立。
刘文典的独门绝学是《庄子》研究,他在大学里开设这门课程,起头貌似谦虚,实则清狂:“《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这样藏着掖着讲话不过瘾,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放出大话来:“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是刘文典。至于那半个嘛……还不晓得是谁。”刘文典的《庄子补正》成书于1939年,学术界至今允为杰构。除此之外,刘文典对《昭明文选》和杜诗也颇有研究。
校勘古籍讲求字字皆有来历,刘文典出书,校对从不假他人之手。他致信胡适,坦诚相告:“弟目睹刘绩、庄逵吉辈被王念孙父子骂得太苦,心里十分恐惧,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不说手民弄错而说我之不学,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将来身后虚名,全系于今日之校对也。”他征引古人的注释,特别强调查证原文,避免以讹传讹,灾梨祸枣。
看不起朱自清、沈从文
刘文典眼高于顶,却并非目中无物,他早年师从国学大家刘师培,精研《说文解字》和《文选》,对前辈学问家章太炎和同辈学问家陈寅恪低首下心,知所恭敬。除此之外,能入他法眼的文人学者不多。在西南联大教书时,刘文典公开承认他的学问不及陈寅恪的万分之一,还告诉学生:“我对陈先生的人格、学问不是十分敬佩,是十二万分敬佩。”他宣称,西南联大总共只有3个教授,陈寅恪、冯友兰,他和唐兰各算半个。试想,西南联大差不多集结了全国的学界精英,他自鸣得意的“3个教授论”会得罪多少同行?
刘文典看不起巴金、朱自清和沈从文等从事新文学创作的诗人、小说家。当年,空袭警报一响,教师和学生要赶紧疏散到昆明郊外,美其名曰“跑警报”。有一回,刘文典慌不择路,冷不丁发现沈从文的脚力极佳,倏忽间就如脱兔般抢到前面,成了领跑员,他立刻面露不悦之色,对身边的学生说:“陈寅恪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我刘某人跑警报是为了庄子,你们跑是为了未来,沈从文替谁跑啊?”西南联大给沈从文发教授聘书,刘文典更加不悦,当众吼吼有声:“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他要是教授,那我是什么?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都要做教授,我岂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吗?”
沈从文讲授的语体文写作,在刘文典看来,简直就是小儿科,难登大雅之堂。好在沈从文生性谦和,克己忍让,对刘文典的轻侮之词并没有抗辩的意思。但闻一多是火烈性情,爱打抱不平,可咽不下这口气。
1943年春,刘文典受普洱大盐商张希孟之邀,为张母撰写墓志铭。普洱素有“瘴乡”之号,世人心存畏惧,不肯前往。他们请刘文典去考察一番,作几篇游记,说明“瘴气”只是疟蚊作祟,现代医学完全可以预防。如此一来,其他学者方肯前来,地方财源亦可得开发。刘文典没想那么多,只图求一大笔酬金和十两上好的“云土”,也不向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闻一多打声招呼,就擅自旷教半年。闻一多征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的支持和同意,以讥讽的言词写信通知刘文典正式收回联大寄发给他的聘书,将他扫地出门。
有人说,刘文典丢掉西南联大的教授,是闻一多强势发难所致,其自身的嗜好也起了相当大的负作用。刘文典是瘾君子。1931年后,刘文典遭遇家人病死等一连串变故,自此意志日益消沉,与鸦片结下了孽缘。抗战胜利后,南迁的名牌教授鲜有不北归的,刘文典却不肯挪窝,盖因昆明的天气和云南的烟土使他寸步难移。
建国后戒烟毒重获新生
1949年,胡适为刘文典办好了一家三口的机票,联系好了美国的大学,想帮他换个新环境。对于胡适的好意,刘文典敬谢不敏,他说:“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他久已远离政治纷争的漩涡,只是出于朴素的爱国之情留下未走。他没有力气再折腾了,眼看把乱世挺到了尽头,接下来只想过过太平日子。
上个世纪初,刘文典留学日本,与周树人(那时还不叫鲁迅)有过交集,两人都是章太炎的边缘弟子,友情并不深笃。1928年,刘文典顶撞蒋介石而遭牢狱之灾,鲁迅激于义愤,撰写杂文《知难行难》声援,算是两人走得最近的一回。在西南联大,刘文典常亮出恩师章太炎这张王牌,顺带也就不免谈及昔日同窗,提到鲁迅时,他竖起小拇指,没作褒贬。听课的学生见惯了他的招数,对此一笑置之,竟无人探询他的真意。
10多年后,高校思想改造的刀锋越切越深,有人旧事重提,质问刘文典:“你用小拇指污辱鲁迅的险恶用心何在?”刘文典并不慌张,解释:“用小指比鲁迅,确有其事,那不是贬低他,而是尊敬的表示。中国人常以大拇指比老大,那是表示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鲁迅在同窗中最年轻有为,我敬佩他是当代才子。你误解我了。你尊敬鲁迅,要好好学习鲁迅的著作。”这样牵强的辩解居然顺利过关,就没人掐指算算,鲁迅比刘文典大8岁,比钱玄同大6岁,比黄侃大5岁,“同窗中最年轻”的说法怎能成立?刘文典逃过一劫,竖小指比喻鲁迅的正解也就成了无解的哑谜,让考据家伤透了脑筋。
建国后,刘文典在云南大学生活得很好,被评定为云南省唯一的文科一级教授。他将鸦片瘾彻底戒绝了。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刘文典承认自己缺点不少,但没有犯下罪行。他保护学生运动的领袖,跟蒋介石当面对峙,这无疑是他雄厚的政治资本。他在大会上宣称:“反动派统治的旧社会逼人走投无路,逼我抽上了鸦片。解放后,在共产党领导下,社会主义国家蒸蒸日上,心情舒畅,活不够的好日子,谁愿吸毒自杀呢!”“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我再生了!”
1958年,刘文典因病逝世。
(王开林 文)
摘自《同舟共进》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