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送别》
知道老范快走了,可没想到走得这么突然。除了天伦之爱,除了亲友之情,他也是带着对清华学子的深情挂念,带着对新闻事业的终生眷恋走的。
10天前,刚去北京医院看过他,道别的情景依稀就在眼前。音容宛在,而今已是天人永隔了。
当时,老范坚持让护理人员搀扶着站起来,送我们到病房门口。我一步一回头,望着他熟悉的身影,一直站在门前,依依不舍的样子。哪曾想,这一别竟成永诀!
老范,是熟知范敬宜的各界人士往常对他的习称,也是不同一般的尊称。他喜欢这个称呼,“就叫我老范好了”。他总是对人说。
由于职业习惯,我称他“范老师”,正式场合用“范院长”。范院长是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首任院长,自2002年春天履任,迄今已经8年有余。清华的新闻学子爱叫他“范爷爷”,人民日报驻澳门记者站站长傅旭写过一篇报道,题为《清华有个范爷爷》。
8年多来,他像当年在新闻战线一样,兢兢业业履行院长的职责,短短几年就使清华新闻传播学科跻身一流。2009年,教育部权威机构对全国高校学科进行评估,清华大学名列新闻传播学前三甲。
老范慈眉善目,人缘一向很好,用一句有失尊敬的话说,“引车卖浆者流”也引他为好友。他在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任副主任委员时,逢到下雨天,街边修自行车的师傅就打电话给他:“老范,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作为部级干部,老范配有专车,可他喜欢打的。他一些脍炙人口的新闻作品,就是在出租车上,同司机师傅闲聊得来的。以至于有时不免让人生疑:“如此鲜活的报道是真的吗?”
一次,他从清华打车回家,同司机聊了一路。到门口时,司机望着“部长楼”,困惑地看看身边的老范,然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原来是个头儿,现在是个老头儿。”老范提起此事就开心不已:“人民群众的语言多么生动!”
老范生前极尽荣光。国庆60周年时,他又应邀登上天安门城楼,同党和国家领导人站在一起阅兵。而他随身带的钱包里,终年夹着的一张照片却是当年“落难”时,同辽西父老乡亲的合影。2008年,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范敬宜文集》第一卷,他选用的照片也有这张。
难以想象,如此平易和蔼的老头儿,却是出身名门,家学渊源。1931年,老范生于苏州吴县,是范仲淹的第28世嫡孙。父亲在上海交大读书时,与邹韬奋同班。母亲也是书香门第,曾师从章太炎、吴梅,工诗词,擅音律。外祖父为晚清举人,是新式学堂苏州草桥中学,即今天苏州一中的首任校长。后来的文学家叶圣陶、俞平伯,历史学家顾颉刚,画家吴湖帆等,都是这所名校的第一期学生。2005年,《中华儿女》杂志发表文章《新闻大家——范敬宜》,开篇写道:
范敬宜,北宋名臣范仲淹之后。他满怀才情、半生坎坷:幼年失怙,由母亲、姑母一起抚养长大;他自幼体弱多病,不能正常上学,却以一年的小学学历,神奇般考上大学(先入国学重镇“无锡国专”,1951年又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引者注),并达到了诗、书、画三绝的佳境;他20岁大学毕业瞒着家里只身前往东北,与夫人相遇并开始了自己的新闻生涯,26岁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又被下放到最贫困的山区,直到49岁时才回到热爱的新闻行业……
此后故事,渐为人知——上世纪80年代,先从《辽宁日报》副总编辑调任国家外文局局长,后任经济日报总编辑和人民日报总编辑。曾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散文家梁衡,2008年写了一篇《饱学与忧心——读范敬宜》,将他同两位历史人物相提并论,一位是其先祖范仲淹,一位是新中国初期的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
年前我在刊物上读到他的《重修望海楼记》,大喜。其结尾处的六个排比,气势之宏,忧怀天下之切,令人过目难忘,真正是一个《岳阳楼记》的现代版。当世之人,我还少见可与并驾之笔。现抄于后:“望其澎湃奔腾之势,则感世界潮流之变,而思何以应之;望其浩瀚广袤之状,则感孕育万物之德,而思何以敬之;望其吸纳百川之广,则感有容乃大之量,而思何以效之;望其神秘莫测之深,则感宇宙无尽之藏,而思何以宝之;望其波澜不惊之静,则感一碧万顷之美,而思何以致之;望其咆哮震怒之威,则感裂岸决堤之险,而思何以安之。”没有一生坎坷、满腹诗书,一腔忧心,何能有这样的文字?
人民日报十多位总编,自邓拓之后,其才学堪与其比者唯老范一人;范仲淹倡“先忧后乐”已千年,我身边亲历亲见,能躬行其道,又发之为文的新闻高官,唯老范一人。我只有用《岳阳楼记》的最后一句话来说:“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老范半生坎坷,历经磨难,可他从不将自己的得失荣辱挂在嘴边,而总以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自我砥砺。新中国50周年华诞前夕,他在《人民日报》发文《岳阳楼记 我心中的灯》:
这篇千古名文,就像一盏明灯陪伴我走过了大半生崎岖不平的生活道路。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的命运同国家的命运一样,发生了根本变化。走出逆境,跨入顺境,好事接踵而至,难免喜形于色。当我被任命为《经济日报》总编辑时,马上写信向上海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报喜,信中自谦地说:“多年荒疏,深恐难负重托”,本以为能使高堂高兴一番,不料母亲的回信却是:“我觉得你是‘其言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我劝你一句话:位高坠重,君可休矣!”一瓢冷水,把我浇得好心凉。冷静下来想想,母亲的话还是老祖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要我宠辱不惊,不要在顺境里冲昏头脑,忘乎所以。这番话,我至今难忘。
也许,正是这种超越自身,放眼天下的情怀,使他无论身处何地,总是葆有平和、冲淡的心境。虽说当年曾由锦衣玉食跌进粗茶淡饭,从钟鸣鼎食落入茅屋草棚,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好,用他自己的话说,连感冒都很少得。
谁料2007年,一场大病突如其来,若不是发病那天他的司机恰好在场,说不定当时就走了。去医院看他,老范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时候体弱多病,家人请算命先生卜过一卦,结果说了两点看来还都应验了。一是说这个孩子将来会“向北发展”,一是说他76岁时会有一劫,也就是2007年。
此后,老范的身体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同医院结了缘似的,一会儿住院,一会儿出院,今年5月更是查出绝症!这个凶信,我是在他走前一个月才知道的,当时还在保密,包括对他本人。
骤闻此讯,心中愁云惨淡,一直郁结不散。
我2001年调入清华,就同老范打交道,学院成立后更辅佐他8年多。2001年,学校批准成立新闻与传播学院,2002年校庆之际正式建院。为了提供更加自由的成长空间,清华也恰从2001年推行本科生转系制度,而试点就在新闻传播学院的前身人文学院传播系。于是从全校二年级学生中招收了一个新闻学转系班,35位同学,来自16个专业,最是符合新闻教育的多学科背景。我来清华任教,适逢清华历史上第一个新闻学本科班组建,便请缨担任了班主任。
这个“黄埔一期”成立后,进行了一周的开班教育,邀请3位名家,对学生进行专业启蒙,第一讲就是老范。他来那天异常炎热,教室没电扇,没空调,党委书记王建华教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台小电扇,放在讲台边,老范就站着一气讲了两三个小时。说实话,我后来没少听他讲话,但感觉好像都没有那天那么神采飞扬,一气呵成。了解老范的人知道,他的文章可入经典,而他平时不善言辞。
当日旁听的研究生刘鉴强,本是慕名而来,只想随便听听,结果听个开头,就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向身边同学借来纸笔,边听边记,后来整理成文,刊发于《新闻记者》杂志。讲座后有问答环节,出身英语专业的陆娅楠问道:范老师,如果有来生,您最想做什么呢?老范沉吟片刻:如果有来生的话,我还是最想当记者、干新闻。《新闻记者》刊发刘鉴强的文章时,就用这句话作标题——如果有来生,还是做记者。从此,这句话便成为一届届清华新闻学子的座右铭。
这场“如有来生,还做记者”的讲座,在清华校内网上好评如潮。正在物色院长人选的校方,由此开始同他接触,从而玉成此事。在一篇《纪念新闻教育家范敬宜》的文章里,我对老范的清华8年做了如下概括:
在清华大学新闻学院的八年多时间里,范敬宜同志为清华大学的新闻传播学科确立了坚定正确的发展方向,奠定了“素质为本,实践为用,面向主流,培养高手”的基石,为新清华、新百年的新闻教育做出首屈一指的贡献,使年轻的学院短短几年即以跨越式发展跻身一流。与此同时,他还以普通教师的身份开新课、办讲座、批作业、带学生,呕心沥血,一丝不苟,在他心里,新闻学科、新闻教育、新闻研究等归根结底都在于培养人才,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传播事业输送新鲜而健康的血液。在新闻教育方面,他不仅为清华大学的新闻传播学科铸就了精神与灵魂,而且也为中国的新闻教育事业注入了生机与活力。
在近百年的中国新闻教育史上,以一流新闻人而献身新闻教育的大家代为不绝,包括五四时期的中共秘密党员、一代名记者邵飘萍,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创立者、曾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和经济日报总编辑的安岗,台湾世新大学的奠基人、一代报人成舍我等。范敬宜当之无愧地名列其中,在新闻教育的星空中熠熠生辉。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清华8年,他除了确立学院的大政方针,把握办学的政治方向,主持重大的学科建设,还为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开设了多门专业基础课和选修课,包括新闻评论、记者素养、新闻中的文化、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等。每次开课,他都认真地、一字一句地撰写讲稿,即使多次讲授的课程,每次开讲前依然不断修订、补充,讲稿周边往往写下密密麻麻的增订内容。对每位学生的作业,他同样认真地、一字一句地批阅,直到因病离开讲台。通过这些点点滴滴的辛苦劬劳,他为清华新闻学院师生及中国新闻教育事业,留下一笔珍贵的遗产。
清华的遗产凝聚在一些经典的话语里,包括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行胜于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等。同样,老范留给清华新闻与传播学院的遗产也聚集在一些名言中:离基层越近,离真理越近;如果有来生,还是做记者;学习好比吃饭,要靠五谷杂粮,不能只吃维生素片;不要只盯着眼前巴掌大的地盘,而要放眼960万平方公里……
如今,聘请名流做院长似乎相沿成风。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听到类似探问:“老范在清华怎么样?是不是也挂个名,平时不怎么来?”
每次听到这种议论,我都忍不住为老范一辩。他不仅是名副其实的院长,审时度势,燮理阴阳,而且是难得的老师,教书育人,全心全意。他对每门课、每堂课都全力以赴,用心备课,认真授课,还一篇篇批改作业。说实话,我们这些多年的教书匠,有时都自愧不如。
一次,我劝他,你年事已高,需要应对的事又很多,学院给你配了助教,批改作业一类的事情就让助教去做吧。要知道,老范的助教里,包括现任中央电视台特约评论员周庆安博士、经济日报副刊部文化新闻编辑室副主任乔申颖等,水平绰绰有余。不过,他当时讲了一段她母亲的故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时时引以为训。
老范的母亲是一位教师。小时候,他记忆最深的情景之一,就是每晚母亲桌前的灯光与母亲备课、批改作业的身影。一天晚上,母亲又是挑灯熬夜,弄得很晚。他已睡了几觉,醒来看到母亲还在伏案工作,就唤母亲早点休息。说了一遍,母亲没有反应,再说一遍,还没反应。不知说到几遍时,母亲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床前,把他的被子一下掀了个精光,呵斥道:催什么!明天学生还等着我的批语呢!
老范走了,学生将他的批语晒到网上,珍贵可比“文物”。看到他点评的作业照片,不少人惊叹:一行行清秀、雅洁的行楷,标注着对学生作业的意见,也体现着为人师表的用心。学生说道:“真是‘总编辑手记’啊。”
老范对学生的关心、爱心、热心,犹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点点滴滴,一言难尽。2005年春天,当我将大二学生李强的《乡村八记》交给他时,他的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怀着惊异的心情,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和一个早晨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了李强同学这篇农村调查报告,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
老范一边写了千字评语,一边逐字逐句修改一些差错。后来的故事由于媒体报道广为人知:先是老范将《乡村八记》送给温家宝总理,温总理为此亲笔复信,接着《人民日报》刊发温总理复信,以及《乡村八记》第一记《二姨家的收支明细账》,各家媒体围绕这个话题而形成一个报道热潮。2007年,李强师从老范,攻读研究生,2009年毕业,成为人民日报记者。如今,温总理复信中的一段话,已经镌刻在清华新闻学院的门厅:
从事新闻事业,我以为最重要的是要有责任心,而责任心之来源在于对国家和人民深切的了解和深深的热爱。
而这,也正是老范新闻人生的精彩写照。
老范既是痴心不改的新闻人,又是家学渊源的文化人,诗、书、画均称擅场。2009年国庆60周年期间,我给老范打电话,想见见他,聊聊天。他欣然应允,约在他家附近的清香林茶社,那是他接待各路人士的固定“据点”。
一见面,他就掏出一卷赠我的书法作品,打开一看,喜出望外,原来是我向他索求的范仲淹《岳阳楼记》。此事在他健康时提过,已经过去几年,由于他的身体状况,我早不抱希望,也不忍再问。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收获。细看落款,居然是头天晚上刚写的,似乎心有灵犀一般。《岳阳楼记》自是千古名文,书法也属当世一绝。最令人击节叹赏的,还有老范的题跋:
先祖范文正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陲为良将,在庙堂为贤相,在文坛为大家,所撰《岳阳楼记》光昭日月,传诵千古,诚可谓不朽之人,不朽之文。
今年重阳时节,登高望远之后,我又细细欣赏了一番这幅佳作,再次叹服:诚可谓不朽之文,不朽之人,不朽之跋呀。
半个月后,去医院看他,也谈起字与跋。老范去世后,他的得意门生姜琳告诉我:“范老师给许多人写过这幅字,而给你的最用心。”我相信。而且推测,说不定也是老人家平生最后一幅《岳阳楼记》的手迹呢。
那天,在北京医院宁静、宽敞的病房里,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学生。自从今年毕业典礼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除了消瘦、虚弱一点,感觉变化不大。他双腿盘坐病床,聊了一个多小时。其间曾想告辞,让他休息,他还不让走,“再说一会儿,再说一会儿”。那样子,就像憨态可掬的孩子。
我知道,老范最挂念的是学生,最想听的是学生的事情。于是就挖空心思地想,谁谁谁又受了什么表彰,谁谁谁又怎么样了,听到这些事情,他总是很高兴。我还拿起他床头的人民日报,随手一翻,就有几位清华学子采写的报道:陆娅楠、左娅、曹树林、廖正军……其间,陆娅楠正巧打来电话,嘘寒问暖的,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下班后给他做了送来。老范提起来喜滋滋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道别时,他站起身,走了几步,让我们看看他的状况,说就是这个样子了,便又坐回床上。想到他的病情吉凶难卜,我强忍着泪水,握住老范手臂,叮嘱他多多保重,有机会再来看他。后来读到梁衡的一篇悼文,那种生离死别的情状真是心有戚戚焉:
从医院里看范敬宜同志回来,第三天就收到他去世的消息。我们是很熟的曾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又住在同一个大院里。但那天去看他时,却几乎是相对无言。过去常说的话题,如写作,如社会上的事,如新闻业务,都已无力再谈;而病情,相照不宣,又谁也不愿提及,不敢提及。我极难过,生离死别,竟是这个样子。又怕他累,说了一点不着边际的话,就赶快退了出来。
老范除了担任清华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院长,还兼任烟台大学人文学院名誉院长。另外,他还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教授,以及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和武汉大学新闻学院的兼职教授。他在武汉大学带的研究生王慧敏,已是人民日报浙江分社社长。
烟台大学是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共同援建的,故设有“两校名师讲堂”。2003年和2005年,老范曾两次登临这个系列讲座。他兼任名誉院长的人文学院有新闻系,每年记者节都举行“记者周”活动。
今年记者周期间,我应邀前往那里,在“两校名师讲堂”做了两场报告。其间有学生问到“为什么现在没有名记者”。我回答说:是不是名记者,先得看衡量的标准是什么。在我看来,当代不乏了不起的新闻人,如我们的院长、贵院的名誉院长范敬宜等。然后,我简单谈了老范的一生。而谁知翌日,老范竟驾鹤西去。
15日,烟大新闻学教授谭诚训在记者周闭幕后来信:
今晚我们新闻系举行记者节闭幕式,一开始我们即播放学生们临时制作的范敬宜先生的纪录片,片中还完整地播放范先生给我们讲座时用古音吟唱的《岳阳楼记》。齐老师带着范先生给她的题诗动情地回忆了她与先生的交往。齐老师告诉同学,她讲话站立的地方就是当年范先生给烟大新闻学子讲座的地方。学生们还朗诵诗歌深情缅怀范先生。范先生去世这两天我心中总感隐隐作痛,清华人特别是贵院师生的悲痛之情更是可想而知。
看似偶然又诡异的是,我下榻烟大的13日凌晨一点多,突闻手机铃响,是学院门卫打来的,报告“清华学堂失火”,而且火势即将殃及新闻学院院馆。我的震惊,难以名状。清华学堂啊!那可是清华人的圣殿。
13日上午烟大师友陪我去威海卫的刘公岛。想起学堂,心情郁郁。岛上有家影院,循环播放甲午海战的片子,我们进去时已接近尾声。随着刺目的落日余晖,映照尸身飘浮、舰体横斜的海面,低沉凄楚的画外音缓缓吟出光绪的题词——今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仿佛一语成谶,这句话后来被我用于学院吊唁灵堂的留言——“今日漫挥天下泪……”。
13日下午两点多乘班机回京,刚一落地,就接到电话,请马上赶回学院开会,一瞬间还以为事关学堂,谁知竟听到“范院长中午去世”的噩耗!路上,不断接到学生、同事、师友的电话、短信:
得知范爷爷去世的消息,很是悲伤……老师想必更加伤心,请老师节哀。
李老师,惊闻范爷爷走了,是真的么?看到清华学堂失火,扼腕叹息,难道真是祸不单行?
李老师,刚刚得知范爷爷去世的噩耗,很难过。唉,真是多事之秋啊!
大楼浴火,大师也走了……
这不是院长过世了,就是自己家的爷爷过世了,自己家的家人啊!怎么能不难过呢?
从网上得知范爷爷去世的消息,又适逢学堂被烧,实在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我远不算跟范爷爷最亲近的学生,但是我们这些学生中又有谁跟他不亲近呢?
李老师,通过您昨天的讲座,我们认识了范敬宜老先生,今天却听到他去世的噩耗,身边的同学都很难过,因为国家又失去了一个大师……
第一场冬雪中惊闻范老去世,天地苍茫,深深怀念。
刚刚从手机报上看到消息,范敬宜老仙逝,深感沉痛。范老博学多才,为人宽厚,乃大家风范。我虽与他不熟络,但心怀敬意。范老的逝世是当今中国新闻教育的一大损失。
……
由于在圣约翰大学听过其授课而一直被老范执弟子礼的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方汉奇教授,第一时间发来短信“哲人其萎”,言简意赅,情真意切!几乎与此同时,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童兵教授代表宋超院长来电致意;武汉大学新闻学院院长石义彬教授询问丧事安排……中国高等教育学会新闻学与传播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原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院长高钢教授来信:“范院长对中国新闻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将铭记我们的心中,也一定会铭刻在历史上。”
清华新闻学院师生络绎吊唁,熊澄宇教授给老师群发邮件:
孔子的仁爱
墨子的坚忍
老子的深邃
庄子的豁达
集中国传统文化于一身者,范老是也。
2009年学院毕业的新华社记者周劼人,采写了新华社通稿《网悼“范爷爷”:大学生敬爱什么样的高校“官员”》。事后说道:
一晚上,真的是边写边哭,无法继续。
写到凌晨6点,初稿出来,睡到8点继续写。中途真的想放弃了,因为不断补充采访的时候,师兄师姐电话打着打着,他们就泣不成声,或是一片沉默。从来没在这样的状态中写过稿子。
老范在新闻评论课上讲过,他欣赏司马迁那些“太史公曰”,寥寥几笔,形神毕现,如对飞将军李广的评价就堪称新闻评论的典范。如今想来,这段传颂千古的评语,不也同样适用于老范本人嘛: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若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史记 李将军列传》)
老范在讲新闻人的政治意识、大局意识和责任意识时,爱引成都武侯祠的那幅名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他的新闻人生功德圆满,犹如诸葛武侯的三分天下,定鼎蜀中。而他在新闻教育领域的追求却似未竟之业,好比六出祁山,一统中原。每念及此,怎不黯然——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略感欣慰的是,就在他逝世前几天,清华刚刚向中国高等教育学会新闻与传播学专业委员会推荐他为“中国新闻教育贡献人物”。病榻上的范敬宜专门打电话给老伴,开心地说自己“得了一个新闻教育奖”。在他一生的诸多名衔里,这个奖项既是对他在新闻教育方面实至名归的最高荣誉,也是对一代新闻大家的最后礼遇。
转自 人民网 2010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