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初,吉林大学经济学院院长李晓在毕业典礼上的讲话刷屏了。他大篇幅讲了时下热门的贸易战,通俗易懂,是刷屏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他更吸引我的是一段关于审美的话:“我非常高兴地看到,在今天的毕业典礼上,大家都穿着皮鞋,穿着带领子的正装。我提出过毕业典礼上同学们的着装要求。为什么?看看我们的校园里,许多男同学穿着一条大短裤,露着带毛的双腿,穿一双拖鞋,身披庄严的毕业礼服满校园逛。你们觉得美吗?”“审美是一种尊严意识,是一种自我尊重,也是对别人的尊重。”
看到这里,我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人:许渊冲。我在他家中采访他时,这位96岁的翻译家,也穿着一身西装,扣子扣好;一条格子花纹围巾在颈前交叉,既可御寒,又显优雅。我只是一名文字记者,不用给他录像,他也只是在家中接受采访,本可穿得随意一些,但是他不。
许渊冲在《朗读者》舞台上,谈起自己翻译的第一首诗《别丢掉》,泪盈于眶
人如其文。2014年,许渊冲获得“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这是国际翻译界的最高奖项之一,此前从无亚洲人问鼎。国际译联对他评价道:“我们所处的国际化环境需要富有成效的交流,许渊冲教授一直致力于为使用汉语、英语和法语的人们建立起沟通的桥梁。”许渊冲记得,茅盾说过一件事:外国作家问他,你们说唐诗那么好,怎么我们没觉得?许渊冲觉得,这是因为译者在按照西方的对等原则翻译,不能传神,“翻译本就是原文‘意美’的再创造,翻译诗词,除‘意美’之外,还要尽可能再现原诗的‘音美’和‘形美’”。
印证这句话的最好例子,就是许渊冲对唐诗的翻译。1988年,他出版了《唐诗三百首新译》。那首人人倒背如流的《静夜思》,他译道:
A Tranquil Night
Beforemy bed a pool light,
Isit hoarfrost upon the ground?
Eyesraised, I see the moon so bright;
Headbent,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月光如水,乡愁也如水,我沉溺在乡愁之水中。真是巧思!
1959年2月,许渊冲与照君在北京欧美同学会合影
1988年,许渊冲在翻译理论上也多有探讨,他和语言学家吕叔湘合作出版了《中诗英译比录》一书。吕叔湘此前曾出版过这本书,主张用散文译诗,但许渊冲认为,如果把诗歌译成散文,就根本不存在原诗的风格,“还会流弊丛生”。他把他的想法和“三美”主张告诉了吕叔湘,“吕先生接受了我的意见,他约我重新合编《中诗英译比录》,原先这本书只收录外国人翻译的中国诗歌,后来把我的译作也收了进去”。1988年自此成为中国诗词翻译之美、之优雅的关键之年,也成为许渊冲这一生“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的关键之年。
诗歌之外,还有《论语》这样语言精美的典籍,许渊冲也妙译频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曾有人把“学”译成learn,“习”译成repeat,“说”翻译成pleasure,连起来就变了个味:学习了又复习,就可以很快乐。许渊冲有不同看法:“对学生这么说可以,但孔子这话是对君子说的,这么理解就不行了。所以我把‘学’翻译成acknowledge,是指‘得到学问’。得到还要付诸实践,putintopractice。‘说’我翻译成delight,是说精神上的愉悦。‘学’是真,‘习’是善,‘说’是美,孔子一句话里包括三个层次。”
青年许渊冲
对于生活,许渊冲也总能诗一般美滋滋地度过,不论是苦是甜。他的名片上面潇洒又豪迈地写着“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唯一人”,因为从1988年往前数30年,1958年,他已经出版了一本中译英、一本中译法、一本英译中、一本英译法。“那个时候,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可不是独步此间60年了?
许渊冲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后赴巴黎大学留学,50年代初到北京外国语学院任教。“50年代翻英法,80年代译唐宋。”这是许渊冲对自己那几十年工作的概括。“在50年代,‘一三五七九,运动年年有’,我自然成了‘运动健将’。”
“文革”期间,许渊冲常被批斗。“头戴高帽,挂罪状牌,低头弯腰,在烈日下暴晒,非常难熬。我忽然想起《沁园春·雪》,就默默背诵起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立刻就忘了烈日骄阳,仿佛看到了‘惟余莽莽’‘顿失滔滔’。‘莽莽’‘滔滔’这些叠词怎么译好呢?经过推敲,我想到The boundless land is clad in white,theendlesswaves are lost to sight(无边无际的大地银装素裹,无穷无尽的波涛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他接着思考后面的诗句怎么翻译。“译完了,批斗会也开完了,我就得意地回家了。”
那时,翻译毛泽东的著作是安全的,翻译其他文学作品就难说了。直到上世纪80年代,许渊冲才又出版了10本唐宋诗词的英、法译本,平均一年一本。90年代,他又翻译了《楚辞》、汉魏六朝诗、元明清诗等。都算下来,确有千余首,全世界恐无出其右者。
1949年,许渊冲(左四)与留法校友在法国香榭丽舍林荫大道露天咖啡馆欢迎梅贻琦(左二)
2014年获“北极光”奖时,许渊冲就告诉世界,他正在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有人向他提问:“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早就有人翻译过,为什么又要翻译?”他答:“如果作品有前人的译文,我就要尽可能胜过前人。不能胜过,也想别出心裁,绝不落入别人的老套。”我采访他时,他还在翻译莎翁作品,并把写着译文的稿纸拿给我看。前几日打电话问候他时,他仍在做这件事。我当时脑补着画面:夜里一灯如月,一位九旬老人躬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手伏案,一手用笔记下他的灵感——他的妻子告诉我,他通常在夜深人静时翻译,白天休息。
严复在《天演论》中讲道:“译事三难:信、达、雅。”许渊冲在一个“雅”字上独占鳌头。古之《大雅》《小雅》《尔雅》,教人为君子之道。今之期颐老人许渊冲,仍笔耕不辍,优雅地把心中那片译域田园打扮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