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新(1953)
我在清华求学时,正值解放初期,三年调整阶段。新中国的成立,生机勃勃,给人以万象更新的感觉。每次大礼堂集会,同学们总是拉歌子,“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团结就是力量……”
我们念大一时,上两门政治课,社会发展史和新民主主义革命史。听说,1948—1949年为解答同学们的一些思想认识问题,艾思奇曾三上清华园。我们那时可以听到许多著名人物的大报告,如周扬讲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薄一波讲新民主主义经济,陈家康讲新民主主义外交,范长江讲形势,丁玲讲青年人恋爱观,陈绍禹在同方部讲婚姻法等等,极大地提高了同学们的思想觉悟。后来在教授们当中开展思想改造运动,是周总理亲自抓。他提出一个口号叫“脱裤子,割尾巴”,搞自我批评,破除小资产阶级的面子观念。在大礼堂作典型发言的有北大工学院院长马大猷教授,营造系梁思成教授,采矿系孟宪民教授等等,但并不搞人人过关,也不过高地上纲上线。总理号召知识分子从民族的立场到爱国的立场、到无产阶级的立场,完成三个转变。对于广大学生,号召划清敌与我的界线、劳动与剥削的界线和公与私的界线。这些,奠定了我们参加工作后的政治思想基础。
那个时候,开始没有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是叶企孙,副主任兼教务长是周培源。党的领导是通过党的方针政策和党员的行动来贯彻的。记得1950年五一劳动节游行浇了雨,回校后,叶企孙教授嘱食堂炖了姜汤给大家散寒,并亲自来慰问;张维教授和陆士嘉教授到我们宿舍,坐在床沿上谈家常;张光斗教授深入宿舍,给高年级同学check设计计算稿。真有学校如家庭、师生如父子之感,师长平易近人。校党委书记何东昌,那时年纪很轻,能稳妥掌握团结知识分子的政策。记得抗美援朝刚开始时,有两个化工系的基督徒同学,每天用餐前都念“上帝天天赐饭给我们,我们应当感谢他。”这是个人信仰问题,大家也都不介意;后来,他(她)们竟说:“是北朝鲜人有罪,上帝派联合国军来惩罚他们”,激怒了部分同学,贴出批判大字报。但党委觉得这是认识问题,只在同学中自发笔伐了一阵子,根本没有口诛。后来他(她)们也觉悟了。又例如在当时“一边倒”的政策下,对苏态度是考察政治立场的标志之一。我们土木系有一位教授说:“把一个外国领袖(斯大林)的像和一个中国领袖(毛主席)的像,毫无区别地在大礼堂挂在一起,是很危险的。”他的意见是针对斯大林的大国沙文主义来的。现在看来,也没错。但当时也没有去批判这位教授。又例如当时搞斯德哥尔摩和平宣言上签字,同学们毫无问题都在大礼堂前签了;我们土木系另一位教授就是不签,工会主席屠守锷教授去动员他,他说:“共产党讲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就是不要和平,所以不签。”这也并没有因此去批判他。更不用说,对于一些历史问题的处理,只要真实交代了,也就不追究,不处分。有些同学说为何交代者没流眼泪,何东昌同志说:“他是经过思想斗争的,半夜12点来敲我的门,是真心。他毕竟不像青年人,容易流眼泪。”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执行团结知识分子的政策外,这也是清华校训“厚德载物”的精神,有博大胸襟的体现。只可惜1955年以后,逐步“左”倾,以致发展到“文革”中把知识分子列为“老九”,造成很多负面影响。幸亏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反正,才逐步恢复了团结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
后来进行院系调整、教学改革,由校务委员会变为校长制,蒋南翔任解放后第一任校长。他在体育馆阳台上发表就职讲话,我记得不多了;但我们1953届毕业典礼上,他的讲话,至今记忆犹新。他没有讲很多堂而皇之的抽象大道理,大体讲了三部分。第一部分说,你们为人民服务的目标方向已定,就像经清华园到西直门一样,可以坐火车,可以坐汽车,也可以步行,但大方向不能变。出去工作,大体上有三种态度,一是盲目冒进,达不到目标,就悲观失望,甚至自杀;二是停滞不前,无所作为,这是资产阶级好逸恶劳的表现;三是稳步前进,扎扎实实办事,这是正确的态度。第二部分讲到为人处世。他说,世界上没有一生都顺利的人,碰到不顺的时候,感情要放粗糙一点,不要像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世界上没有“单助”,只有“互助”,要乐于助人,人家才会帮助你。第三部分是最后他高呼三句口号:为祖国争光!为清华争光!为自己争光!就这样,我结束了在清华的学生时代,走上了统一分配的工作岗位。
事后也有人讲悄悄话,“为自己争光”,这口号是个人主义,名利思想。我以为三句口号是不能分割的统一体,个人前途和祖国的命运、清华的声誉是联系在一起的,为自己争光也是清华校训前四个字“自强不息”的具体体现。
蒋校长的话,我终生不忘,教益很深。由于秉性鲁钝,学的工民建,搞的水电设计,风风雨雨几十年,碌碌无为,虽无突出成绩可以告慰师友,但凭藉清华在解放初期给予我一生的政治思想基础,能克尽职守,清白一身,是可以充分肯定的,算是实事求是吧。
①作者退休前任水电部中南设计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广西红水河龙滩水电站副设总,三峡可行性论证施工组专家。
200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