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钱三强和早期中国原子能科学

2009-06-15 |

葛能全*

摘要1946年夏,南京国民政府提出组建研制原子弹的国防研究机构和培训人员的计划,但该计划很快在美国的阻挠下搁浅了。1947年,北京大学校长胡适给国防部长白崇禧和参谋总长陈诚写信,建议国家拨款,集中钱三强等专家学者,在北京大学成立原子物理的研究中心,同样无果。1948年,清华大学筹划发展原子能科学,钱三强提议由清华、北大和北平研究院联合设立原子核物理研究中心,然而该计划又在美国大使馆的干预下夭折了。19493月,新中国尚未成立之时,中共中央即批准钱三强提出的有关购买原子能研究仪器设备和图书资料的外汇要求,其远见卓识和治国安邦之道,一举之中昭然天下,给人希望

钱三强与何泽慧在巴黎(1947年)

钱三强和秘书葛能全在一起(1990年)

11946年前后南京方面的原子梦

1946年夏,国民政府军政部(即后来的国防部)策划,并约见西南联大吴大猷、华罗庚和曾昭抡3位教授,筹划组建研制原子弹的国防研究机构,决定选派物理(朱光亚、李政道)、化学(王瑞、唐敖庆)、数学(孙本旺,后补选徐贤修)各两名年轻学者赴美作专门考察和学习。赴美人员启程前蒋介石曾亲自接见,予以勉励。然而,该计划很快搁浅了,其原因很容易想到,但一直未见有文章详述。1991年下半年,钱三强撰写的《我国核科学技术早期发展的回顾》文中讲到此事,但没有说明是什么原因中止了那个计划1995年,国务委员宋健在中国工程院的一次院士会议上介绍首任院长朱光亚时,也说到过此事,他说当时派人去美国考察学习研究原子弹,但美国人不让学……至于该计划中止的详细情形迄今不得知晓。

1946年南京方面的原子梦,并非军政部个别人甚或蒋介石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在当时方方面面的热情鼓动下而成的。据史料记载:

194510月,国民政府曾核准北平研究院将镭学研究所改名为原子学研究所,以加强原子核科学研究(因该所缺乏实验设备和资金,更名未果)

19462月,安徽一位从事理化工作的学者殷锁北,上书国民政府经济部,建议在浙江莫干山设立原子能研究所,开展有关核武器研究。时任经济部长的翁文灏亲阅了殷的报告书,并与中央研究院负责人作过商议。虽然殷的计划方案未得直接采纳,但中研院此后确有了若干举措,如:是年初,在南京举办了学术讲演会,由中研院评议员吴有训主讲《原子能之基本观念》,并刊印其论文《X光射线之散射与吸收》,向公众普及原子科学知识;不久,中研院在复员后的第二次院务会议上通过决议,聘请中央大学校长吴有训、物理系主任赵忠尧为中研院兼职研究员,同时致函邀聘尚在国外的张文裕(美国)、钱三强(法国)、彭桓武(英国)、吴健雄(美国)四位物理学家回国任专任研究员,以充实核物理研究队伍(聘函由该院总干事萨本栋寄发,但均未应聘到职)。

2.北京大学的“一件关系国家大计的事”

除了南京方面的一阵热潮,其时在北平也有跃跃欲试的计划。1947年,北京大学校长胡适经过一番努力,提出“一件关系国家大计的事”。是年五六月间,胡适郑重其事给国防部长白崇禧(字健生)和参谋总长陈诚(字辞修)写了一件信函。现据《胡适书信集》全文引录如下:

健生、辞修两位先生:

我今天要向你们两位谈一件关系国家大计的事,还要请你们两位把这个意思转给主席,请他考虑这件事。

简单说来,我要提议在北京大学集中全国研究原子能的第一流物理学者,专心研究最新的物理学理论与实验,并训练青年学者,以为国家将来国防工业之用。

现在中国专治这种学问的人才,尚多在国外,其总数不过七、八人,切不可使其分散各地,必须集中研究,始可收最大的成效。此七、八人之名如下:

钱三强 现在法国居利实验室,已接受北大聘约。

何泽慧女士(钱三强夫人,其成绩与其夫相埒) 现在法国居利实验室,已接受北大聘约。

宁 前在美国,现在爱尔兰国立研究院,已允来北大。

吴健雄女士 现在歌伦比亚大学(曾在美国战时原子能研究所曼赫丹设计工作),已允来北大。

张文裕 现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已允来北大。

张宗燧 现在英国剑桥大学,愿来北大。

吴大猷 北大教授,现在美国密昔根大学。

马仕骏 北大教授,现在美国普林斯顿研究院。

袁家骝(吴健雄之夫) 现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已允来北大。

以上九人,可谓全国之选,皆已允来北大。他们所以愿来北大之主要原因有三:一是他们都不愿分散各地;二是因为北大物理学系已有点基础;三是因为他们喜欢北大的学术空气。

我们仔细考虑,决定把北大献给国家,作原子物理的研究中心。人才罗致,由北大负全责。但此项研究与实验,须有充分最新式设备,不能不请国家特别补助,使我们可以给这些第一流专家建造起一个适宜的工作场所。

我们想请两位先生于国防科学研究经费项下指拨美金五十万元,分两年支付,作为北大物理研究所之设备费。第一年之二十五万美金,由北大指定吴大猷、吴健雄在美国负责购备,并指定钱三强、何泽慧在欧洲与英国负责购备,其第二年之二十五万美金,则于明年度另指定专人负责购备。其购置细帐,均由北大负全责随时报告国防部审核。

我知道此数甚巨,责任甚大,故甚盼两位先生便中报告主席,请指示裁定。

我写此信,绝对不为一个学校设想,只因这些国外已有成绩、又负盛名的学者都表示愿来北大作集中研究,故为国家科学前途计,不敢不负起责任来,担负这个责任。科学研究的第一条件是工作人才。第二条件才是设备。现在人才已可集中,故敢请国家给他们增强设备。此意倘能得两位先生的赞助,我可以断定,我们在四、五年内一定可以有满意的成绩出来。([1],11151117页)

胡适提出这件计划,是在他1947年初给钱三强、何泽慧寄出聘书和回国路费(800美元)以后。其时钱三强并不具体知晓其计划设想,而正在美国的北大物理系教授吴大猷闻讯后,则对计划表示关切。吴大猷同年89从美国给在国内的饶毓泰、郑华炽寄了一封信,信中写道:“关于胡先生函白、陈二公请在北平成立研究中心事,日前曾接国防部钱昌祚(时任第六厅厅长——注)函,谓此事未见交下办理,想二公除忙于军事外,对北平地点问题有疑虑也。如能直向蒋主席建议,得其同意,自大佳事。总之,望师等随时随刻留心,寻觅机会,为学校筹此经费,为研究工作之用。”([1],1117—1118页)

3.清华大学拟建原子核物理研究中心

几乎与北京大学的计划同时,北平清华大学也在酝酿一个发展原子能科学的计划。相比较之下,清华的计划似乎有更现实之处:一是计划将由北平三机关(清华、北大和北平研究院)联合主办;二是清华业已备有一笔美金专款(5万美金)用以购置原子能研究设备。清华计划的最初设想,是钱三强在巴黎接受清华邀聘时,于194721致梅贻琦校长信(见封二)中首先提出的。现摘引其中一段文字如下:

对于教学树人,生素感兴趣,在祖国目前情况下,尤觉重要,但生甚望教学工作外,尚能树立一原子核物理研究中心。此等意见,周师(周培源——笔者注)亦极赞成。先生等对此等设备不知有无计划?据生在欧之经验,一小规模原子核物理实验室,设备费约需五万美金。详细情形,如蒙垂询,当即奉告。

钱三强的提议在清华得到了积极反响,梅贻琦同年515复钱三强信(见封三)中说:

尊处二月一日来函所提,为供原子核物理研究须有一小规模实验室之设备,校中企孙、重衡(霍秉权——笔者注)、培源先生均极赞成。盖原子核之研究,实今日科学上最重要之工作,而国内尚少推进。最近中央研究院有在南京举办之计划,建筑新研所用费颇巨,设备尚在筹划中。但即中央院计划成功,北平区域亦宜更有一研究中心,故清华在筹得美金五十万(系清华基金积存利息)作补充图书设备专款时,即决以五万元作原子核研究设备之用,此即前电所言之数,至于如何支用即希详为筹划。此种设备,在美国规模有甚大者,吾等初着手又经济不宽裕,故宜先从小规模做起。

尊处倘有详细计划,希即与叶、霍诸先生商酌,但倘有须即订购之件,当通知纽约华美协进社孟治先生处照为拨款。

在清华有了积极回应以后,钱三强改变原计划迅即作回国安排,并且又先后向胡适和梅贻琦等写信,进而提议在北平设立联合原子核物理研究中心,还极力主张与南京中研院和中央大学加强合作,实行教学研究合而为一,如其194837致梅贻琦信中写道:

去岁生寄还应聘书,生个人精神上即认为已与校方有约,故后来虽北大胡校长来电约生及内人二人至北大执教,并先母校寄下八百美金作为归国旅费,生等当即退还。校长及北大胡校长均为熟友,请见面时,代生等解释,以免发生误会。生退还胡校长旅费时,曾上一函,说明生等对于学术研究之观点,极力拥护在北平设立一联合原子核物理中心之计划。在此计划未得实现前,如北大方面缺乏原子核物理教师,生等当可帮忙授课。

……

在此一年中,中研院及中大萨(萨本栋——笔者注)、赵(赵忠尧——笔者注)二师曾数次来函相约,因生已与母校有约,故皆婉辞。惟为学术发展计,中央二机关之合作方式似可借鉴,如是则教学研究合而为一,同时聘请研究人员及技术人材问题亦可解决。以规模而论,二中央拟组织之中心与生预想中之计划亦颇相合。然母校胜于中央机关者,乃已有一健全之物理系,培养后进,尤理论方面良师更多于中央,如此更可使理论及实验辅助发展。

194852,钱三强和何泽慧怀抱襁褓中的长女从马赛乘船,经过一个月零八天的海上航行,于610抵达上海。由于行李物件(共10箱)被海关扣留,致使钱三强迟迟不能北上。梅贻琦等倍感焦急,于是委派叶企孙亲往上海向钱三强当面说明计划实施和教学需要的急迫,催其起行。

86,梅贻琦还亲拟电文,发至何泽慧在苏州的家中(苏州十全街151号,现南林宾馆),催促钱三强早日到校。

叶企孙83抵沪后,“6日晨与钱三强晤谈甚久”,其中详谈了“北平三机关(清华、北大、北研院)对于原子核物理之合作问题”。叶遂于7日致函梅贻琦,报告他与钱三强晤谈情况及钱拟于月中乘轮北上的安排,同时报告了他2日在北平与北平研究院副院长李书华(字润章)商讨关于开展原子核物理合作问题。他写道:“此次之谈系润章兄所约,可见彼现已认清合作之必要。结论为宜由三机关向政府合请外汇(以三年为期,每年美金九万元)。”叶信中还说:“二日之会谈,润章兄并未约树人(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饶毓泰——笔者注)兄参加,但受业表示意见,谓宜邀请北大参加,倘北大对此合作计划不起劲,只由清华与北研院定一合作计划,亦无不可。吾师有便时,请再与润章兄一谈。”

4.美国大使馆“查询”

就在清华方面急盼钱三强北上实施原定计划的时候,南京中研院总干事萨本栋一纸密电发给北平两校长梅贻琦和胡适,查询北平设立原子能研究机构一事。电报全文如下:

清华大学梅校长

北平 研密,

北京大学胡校长

美大使馆函询北方科学家拟请政府准在平创立原子能研究室,并称已定由钱三强主办。查此事果系在平设置亦不应于此时即事宣传,因所需仪器待美方供给者尚多,随时均有冻结可能。为政不在多言,务请转告负责宣传者注意,以免事未成先遭忌而失败。栋。

接读电报后,梅贻琦不甚理解,即复函萨本栋,并对有关情况作出说明。此时,萨本栋在美国使馆的再三询问下,心里很着急,又接连给梅贻琦发手函,重附原电文,要求“至恳赐办”;继而冒着泄密的风险,将美国使馆的第一次书面(英文)查询函11附寄给梅贻琦和胡适,以说明事关紧要,必须正视和照办。美国使馆719查询函译文如下:

亲爱的萨博士:

有报告说,一组科学家要求政府允许在北平建立原子能研究中心。根据美国大使馆得到的情报,一位先生将领导所提议的这个研究中心。据报告,先生是法国约里奥·居里夫人以前的学生,据说他发现了一种产生原子能的方法。我将十分感激您对这一报告能提供的任何情报。

如蒙允许,您对这一事情发展为我提供的真实情报和你对任何相关进展的可能性所作出的评论将受到重视。

美国大使馆一等秘书

卡尔·H.勃林格(签字)

在美国大使馆的查询函上,萨本栋还特别向梅贻琦、胡适作了关于此事的两处提示。一处(横书)写道:“对于此函,数处只用电话告彼‘这一煽动性消息已起起落落了很长时间’。来函者对于国内原子研究已多次来院询问究竟,此为第一次之书面询问。外此,尚有其他为外交秘密不便奉告。”另一处(竖书)写道:“月涵夫子:赐函已奉悉,兹将美使馆函抄上,乞望收阅后付丙。适之先生处已另抄送矣。”“丙”为火的代称,“付丙”即“烧掉”。

由钱三强提议,并经过多方酝酿而成的北平三机关的联合计划,就这样“遭忌”而落败了。而“遭忌”的原因,不仅钱三强一直被蒙在鼓里,就是当时在国内和梅贻琦一起策划的叶企孙、周培源等也概不知晓?19488月中,当钱三强乘船经天津抵达北平后,发觉各方对原商定的计划均闭口不再说起时,感觉困惑不解。于是他接连亲自登门找了梅贻琦、胡适和李书华,但他们对研究原子科学的热情都一反从前,而又只字不提美国方面加以干预的真相,导致了钱三强的终生误会和不满。后来钱三强多次回忆起此事,说他们(主要指梅贻琦、胡适和李书华)对发展科学缺乏真正的热忱,甚至埋怨他们出尔反尔[2]。原因是钱三强1992年逝世前,未能见到也不曾听说过一直尘封在清华大学档案馆的那些函电。

5.新中国用于原子能科学的第一笔外汇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原子能科学才得到真正发展,追溯其历程,就不能不提到新中国成立前的第一笔发展原子能科学的外汇。

1949年,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城后刚一个多月,3月上旬,北平军管会通知钱三强准备前往巴黎参加和平拥护者大会(后称第一届保卫世界和平大会)。钱向来人(丁瓒)提出,可否借去巴黎的机会,带些外汇托约里奥·居里购买必需的仪器设备和图书资料,以便打破封锁运回国内,为日后所用,并且说需要多则20万少则5万美金。丁瓒听了十分惊诧,但他还是向上级作了汇报。后来,真是在代表团经费中拨出5万美金专款供他使用12。这件事使钱三强联想起前后两种经历,感触颇深,他曾经写过多篇回忆文字[2]。

但是,钱三强一直不知道那笔外汇是怎么决定的,是在什么情况下批准决定的。近年随着许多历史文献解密出版,才知道那是周恩来在西柏坡土屋的办公桌上亲自签发电报作出的决定。

1949323,毛泽东、周恩来等率领中共中央机关由西柏坡乘车进驻北平。就在离开西柏坡的前一天,即322,周恩来签发了一份给北平军管会的电报——关于参加世界和平拥护者大会的中国科学技术界团体及人员的意见。现据《周恩来文化文选》摘录其中两项有关文字如下:

(一)邀请团体,同意增加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丁瓒、钱三强、卢于道、袁翰青均可去。曾昭抡已由香港邀请,尚未得复。

……

(八)钱三强购买实验设备事,请先调查外汇如何汇去,实验设备如何运回。到之,具体情况待面谈。[3

几天后,李维汉在中南海约见钱三强,告之先带5万美金外汇的决定,并让钱届时和代表团秘书长刘宁一商量使用。

从北平三机关计划碰壁到钱三强拿到第一笔用于发展原子核科学的外汇,前后不过半年时间,两次决然不同的经历使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199010月钱三强在《中国原子核科学发展的片段回忆》一文中,曾经这样写道:

当我得到那笔用于发展原子核科学的美元现钞时,喜悦之余,感慨万千。因为这些美元散发出一股霉味,显然是刚从潮湿的库洞中取出来的。不晓得战乱之中它曾有过多少火与血的经历!今天却把它交给了一位普通科学工作者。这一事实使我自己都无法想象。……

由此往前不到半年,就是1948年下半年,也是在这个北京城,我曾经为了适当集中一下国内原子核科学研究力量,几番奔走呼号,可是每回都是扫兴而返……几经碰壁,希望成为泡影。我苦思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华民族落后挨打,遭蹂躏,受侵略,能够简单归咎于经济贫困,没有能力发展事业吗?能够说是中国缺乏仁人志士和中国人智力低下吗?自然不是。造成这种历史屈辱的根蒂,在于当政者愚昧、腐败、无能!

而眼下这些新的当政者,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了。尽管5万美元对于发展原子核科学所需,不是过大的要求,然而,他们的远见卓识和治国安邦之道,一举之中昭然天下,让人信服,给人希望。[2

注:

①~③钱三强《我国核科学技术早期发展回顾》,见:中国核工业总公司军工办编《核军工史资料》(内部),1992年。

④~11来往函电(19471948),清华大学档案馆,案卷号183

12由于当时法国政府拒绝向共产党国家代表发放入境签证,钱三强无法在巴黎面见约里奥,只是在临时设定的布拉格分会场托和大主席约里奥派到分会场做联络的可靠人士,捎带五千美金给了约里奥。其购买的小件仪器和资料,在1951年由杨澄中和杨承宗先后带回钱三强任所长的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所。

参考文献

1]胡适,胡适书信集[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2]钱三强,中国原子核科学发展的片段回忆[J],紫荆,1990,创刊号。

3]周恩来,关于参加世界和平拥护者大会的中国科学技术界团体及人员的意见[A],周恩来文化文选[C?熏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477478

(原载《中国科技史料》第25卷)

*葛能全,原中国工程院秘书长,曾任钱三强秘书。

钱三强,193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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