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闵俊嵘:从清华到故宫,文物修复师的漆艺人生

2020-09-29 | 来源 公号“清华大学美术学院”2020-09-27 |

闵俊嵘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2000级工艺美术系漆艺专业 本科

故宫博物院漆器修复师 研究馆员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圆桌博艺校友访谈与专业调研”支队,以2021年清华大学110周年校庆为契机,深入校友工作场景,了解校友人生经历,围绕学术问题咨询交流。

近日,支队的6位同学以线上、线下双形式与校友闵俊嵘进行了交流。闵俊嵘曾参与《我在故宫修文物》的拍摄,他不仅在修复实践上颇有心得,对文物内涵也有独到理解。访谈中,支队成员就人生方向选择、故宫修复日常、文化自信与工艺复兴等话题采访了闵俊嵘。

访谈进行时

从清华美院到故宫

——有目标的人生不迷茫

在进故宫前,他不曾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漆器修复师。20年前的夏天,闵俊嵘终于如愿以偿,被清华美院录取,进入工艺美术系漆艺专业就读。

进入美院漆艺专业后,闵俊嵘主要师从程向君与周剑石等几位老师,言语之间依旧感念恩师。

“程老师有一套独特的漆画语言体系,会手把手地从最基础的工艺开始教我们,如何刻线,如何做肌理,耐心又细心。我们入学时,周老师刚从日本留学回来,他教我们立体造型,教我们如何做完整的器物造型,即便时间跨度很大也能保证工艺与创作的技法能够始终贯穿掌握。二位老师在教学上严谨认真,性格上又都很直爽,对我的学习生活都有很深的影响,在学校时能给我学习上的指导,毕业后遇到人生问题我也会请教老师,老师们的热心帮助和悉心教导对我未来的创作和修复工作启发都特别大。”

不迷茫的人生是幸运的,“学生时代自学美术以后,就没有迷茫了。”闵俊嵘如是说。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他都有着清晰的目标:高考前专心考学;上学后决心当艺术家,作出优秀的作品;工作后潜心做好本职工作,将器物修补完美。从清华美院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再到故宫,每一步都充满机缘与抉择,但闵俊嵘将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扎实。

从过去到未来,一个专注于自己所做之事的人往往埋头于当下,对闵俊嵘来说也是如此,做好此时此刻的事情,当需要面对选择时停下来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听听师长们的点拨教诲、想想考学时的初心,就知道未来的路该往哪儿走。

闵俊嵘在试琴,右一为故宫漆器镶嵌修复组的校友华春榕

他在故宫修文物

国家宝藏背后的大国工匠

悠长时光里的坚韧不拔

毕业后,闵俊嵘进入故宫工作,也许有不少人是通过《我在故宫修文物》这部纪录片认识了这位漆器修复师。而真正与他接触时,他的沉静谦和、亲切温柔更加真实地令人印象深刻——这是故宫人独有的情怀。

修文物的日常,“简单”平淡但不枯燥。文物修复的工作内容取决于修复对象。故宫博物院的漆器修复,是丰富多彩的,器物部收藏有17,000多件漆器,还有宫廷部、书画部、图书馆、古建部,收藏的是在17,000多件以外的乐器、兵器,卤薄仪仗、书盒、画盒、内檐装修,反正涉及漆器髹饰工艺的、能从建筑上拆下来的,全都是修复对象,即便是同一类器物,它的病害伤况不一样,对文物修复师们提的要求也不一样。

漆器涉及的工艺种类众多,当修复师们面对这些千变万化的装饰工艺和需要解决的问题时,也都是学习的历程和对自己的挑战,不仅需要经验的传承,也需要科学的实验,在一点一滴的经验传承中、在无数次的实验论证中,寻找最优解法。这造就了他们食得了人间烟火,又耐得住世间寂寞,能打杏逗猫,也能不浮不躁。

“文物修复要有一个好的工艺和造型基础,才能胜任这个工作。一个基本要求就是手上功夫要到位,但手上功夫不是说单纯的一个技艺,而是从理论到实践到经验的积累与应用,是综合水平的提高。一步一步来,过程确实漫长,但是我觉得很好玩,并不枯燥。”闵俊嵘说。

他将自己的专业和热爱都倾注在了每一件修过的漆器上。在紫禁城的高墙深院中,闵俊嵘和他的同事们默默耕耘,将外人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单调日子过得如诗如歌,溢彩流光。

从漆器修复师到古琴斫琴师

“学习从未间断,每一次都是新挑战”

闵俊嵘不仅修复漆器,还修复古琴。

古琴的修复极为复杂,在修复前,漆专业出身的他受到了质疑。“当时师父带我修古琴的时候,有人质疑,说这古琴是乐器,你是漆专业的,确实漆工艺没有问题,但古琴不单纯是漆器,也是乐器,你能修吗?”

闵俊嵘开始感受到压力,不会做琴,也不会弹琴,就来修琴,如果修复过程影响到古琴的音质,修复就是失败的。即使器物造型再完美再还原,声音若有损伤,那就是完完全全的减分项。

面对质疑,便去学习。闵俊嵘以古为师,他多次谈到明代黄成所作杨明做注的《髹饰录》里一句“可巧手以继拙作,不可庸工以当精制”。“巧手继拙作,是说水平高的人去修一件水平低的器物,肯定没问题,你的水平在他之上。但如果水平不到却要去修一个非常精致的器物,就容易出问题,所以修复原则之一是,必须对这件器物了解,从认知上、工艺研究上,修复水平上,都要到达一定水平后才能做修复。”

2006年起,闵俊嵘便学习古琴至今:利用业余的时间学弹琴,学做琴;趁着出差的机会与全国各地的老师交流学习。“前一段时间我又新拜了一位斫琴的孙老师,这位老师从14岁开始当学徒,今年82岁,跟老师学习的不仅是技艺,更重要的是经验的积累。”当他自己做的琴展出后,他的修琴资质得到了同事和领导的肯定。

闵俊嵘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做保护性修复,目标是让器物完整地传承,而这样的完整不应只是器物表象上的完好无损,更是能将蕴藏在文物之中的韵律气息展现给今人。

或许对于闵俊嵘这样的修复师而言,文物不单纯是文物,在修复中不断与古人对话交流,让他对这件器物的工艺、背景、甚至文化内核都有了更深的揣摩和理解,表面上通过一双巧手让文物重现光华,实际上传递出的是蕴含在器物中的属于中国人的精神信仰。

闵俊嵘自制的琴

“何必羡西方,我自有朝阳”

重新定义匠人匠心

是我们应具有的文化自信

当今有人推崇日本职人式的一板一眼,或深受西方“可逆性修复”原则的影响并将其奉为圭臬,但其实中华文化与器物千百年来形成了一套独有的传承与延续的方式。故宫里一位位像闵俊嵘一样的修复师们身体力行地诠释着这一点。

师傅们沉心静气、认真仔细,将几十年的修复经验,如数家珍代代传承,修旧如旧慢工细活。在中国工匠特有的师徒传承制下,他们被浸染得儒雅平和。师父与徒弟、文物与修复师,就这样相互交流着,又互相改变着。

“我们漆器的修复原则中有一个就是‘修旧如旧’。”“修旧如旧”一方面是指在视觉效果上与原处相同,另一方面是指用传统工艺和造物理念做修复,强调整体的统一。就漆木器修复而言,这与西方博物馆强调的“可识别性”修复理念有所差异——西方要求修复的痕迹可识别,而故宫在这个方向上的修复讲求的是整体统一如旧。

“所以我们要求修复一定是自信的,你水平到了再修。如果水平还不到呢,我们就把文物先放一放,先不要去动。漆器装饰工艺的种类多,清宫藏品细分的话有几十种,一个人的经验再充足也可能遇到没见过的东西。”但是,即便遇上修复的瓶颈,故宫的强大团队也能够通过对器物的透彻研究克服困难。谈到这,闵俊嵘相当有信心,“所以就一件器物来说,可能我们目前修复不了,但我相信经过不懈地努力、研究、实验,每一个工艺上的难题都可以被攻破。修复后,一件器物由残破到复原完好的状态,这个过程带来的喜悦、成就感是无可比拟的。”

故宫的师傅们的存在就是一种精神榜样——他们谦虚于手艺能力,常常笑而不语或是静默如迷,在一次次的修复中驾轻就熟地运用自己的技艺,看似举重若轻,但骨子里也是恪守传统兢兢业业,不苟言笑中彰显的是属于大国工匠的沉稳与大气。

格物致知 见器正心

闵俊嵘与他的漆艺人生

一般人听说闵俊嵘在故宫,都会询问他的岗位及工作日常,他总会耐心地解释一遍,他觉得通过自己的讲述让别人了解漆器和漆器修复这件事很有意义。“能在故宫做漆器修复,对学漆的人,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他在这安静的故宫小院中,不仅与文物打交道,也与文物交心。

就像《我在故宫修文物》里说的,玉就是一块石头,它本身能有什么价值呢?但中国人却能从中看出德行来,于闵俊嵘而言,漆器也是如此。

“《髹饰录》里有几个造物的原则,叫‘巧法造化,质则人身,文象阴阳’。就是这样将天人合一的思想融入在了器物制作中。”

闵俊嵘向我们介绍:巧法造化,是人通过对自然的敬畏与理解,将从中观察体悟到的东西用在了自己的造物过程中,这是一件器物、一件漆器的成器之道。质则人身,则是把器物像人一样去塑造,漆器的木胎、胎骨就好比人的骨骼;漆器裱的麻与布就好比人的筋腱;在漆器上髹的一层层的灰胎,好比是人的肌肉;表面漆层和装饰层,好比人的皮肤,需要点缀、化妆,做各种装饰。其内置犹如人体结构,骨肉相连、肥瘦得体,其文饰则以阴阳呼应,虚实相生。

他认为漆器的制作和人一样,也需要一步一步被塑造,守住规矩,方能成器。

在闵俊嵘看来,做漆的过程就是在思考如何做人、做事,如何成人、成事,一次次与漆打交道的过程就像中国古人说的格物致知,观物之表象,探索世间的本质与真理,见器观己,诚意正心。

在这样不断制作漆器、修复漆器的岁月里,闵俊嵘熟练了双手、磨练了心性,让文物再现昔日光辉,令观者领略千百年前的物华天宝,在看似日复一日的琐碎慢工中看见天地,也看见自己。

闵俊嵘工作室一角

重赋大漆当代生命力

闵俊嵘对漆工艺复兴的期许

无论是作为修复师还是艺术家,闵俊嵘在面对今天漆艺行业现状的时候都不曾忘记自己最初对这门工艺、这个行业的思考和期许。他在理性上知道是工艺上的繁复与成本让漆器脱离了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但感性上依然希望自己能发挥出社会价值,让漆器被重新认知。

“从战国到汉代,无器不髹的辉煌与明清宫廷以漆为饰、市井民间乐漆为用的普遍工艺诉求,都反映了中华漆文化厚重的历史底蕴与人文情怀。”漆可作点缀装饰,也能起保护防潮之效,这是一类“上可贵为天子宝玩,广可潜进百姓人家”的器物。但随着西方合成漆开始出现,价廉耐用的玻璃陶瓷制品上市,材料、工艺与成本多个因素导致漆器从日用领域逐渐退出。

但是,就闵俊嵘本人来说,漆无论是作为工艺还是作为器物都已经融入到了他的生活。家中桌椅、漆盘茶杯,以及最为钟爱的琴等器物,都有闵俊嵘的手作之迹。“我还是希望,天然大漆这种工艺文化,多多少少能够回到我们生活中。”闵俊嵘于几日前曾前往西安生漆研究所与李所长畅谈漆材料,两人对未来漆材料与漆工艺回归日用领域很有信心,设计就是其中重要一计。但是,这样的回归与复兴需要多方齐力,工艺设计师需要明晰从材料、工艺、造型、功能,到使用后如何处理这样一整套闭环式的流程。此外,还需要外界的支持——即一种团队性、群体性、政府牵头的扶持。

闵俊嵘希望,通过工艺与器物的创新,大漆这一在中国延续了八千年的工艺和文化能够继续像血脉般流淌、传承。闵俊嵘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目前的现状与自己的理想还相距甚远,天然大漆工艺的复兴非一时一日之功,但或许就像许多年前他考入漆艺专业时、进入到故宫时一样不知未来会如何,也不知道自己的努力会有怎样的结果,但总会在一点一滴至臻至善的用心实践中得见天光。

他已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年,还会坚持走下去,涓滴细流,可成江海,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线下支队合影(中为校友闵俊嵘,右一为校友华春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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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队员为闵俊嵘准备的礼物(图:王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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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美术学院圆桌博艺校友访谈与专业调研支队

撰稿/胡思凡 朱滢 周度 劳泉玲 胡琨

摄影/陈龙 梁丽亚

图文编辑/罗雪辉 冯佳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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