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大1944届物理系 王式中
对于一个稚气的中学生的继续成长,人生道路的选择,专业基础的夯实,思维方法和领悟、开窍、发现问题能力的培育等,大学阶段是至关重要的。这些方面,我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母校获益良多,深深感谢母校、老师们和学长们对我的关爱和教诲。联大生活中的几件事,是我一生不敢忘怀的。
一、联大物理系在全国是最棒的
1940年夏在苏北战地高中毕业到上海参加大学统考后,和汪槐龄等五位同学乘海轮经越南到昆明。同班先期已到昆明同学刘新找老乡1942届外文系吴其昱安排,在联大新校舍暂时住下。那时我正接到在柏林大学研究教育心理学的大哥王灵根来信,批评我不应该单纯为解决家庭经济困难毕业后好找工作,放弃自己喜欢的物理系去读土木系。吴其昱、1943届物理系洪川诚,周祯祥三位老乡听到我要去重庆读中央大学土木系,当即异口同声说:到重庆有什么好?那儿学习空气不自由,不民主。联大物理系教授们在世界上是有名的!象吴有训教授就是和诺贝尔奖擦肩而过的。他们自愿放弃在国外优越工作条件和待遇,回国来开拓物理教学、实验和研究事业,培养青年振兴中华,联大物理系是全国最棒的!就这样我到联大读物理系了。
二、为国家学术独立而奋斗
在联大,各系都有各自入系要求,几门主课成绩必须达到80分以上才能够真正入系。在叙永读完大一后,1941年暑假回到了昆明,我已是物理系大二正式的学生了。有一天,物理学院吴有训院长找我谈话,我心情有些紧张,他和蔼地问我:为什么想读物理系?有什么打算?这才放下心来,告诉他:“在小学时,就喜欢算术和自然两门课,中学读Duff物理好象眼前出现一条吸引我的看不到头的大道,由衷热爱这门学科。我想努力成为物理学家。”吴老师着重讲了物理学的重要意义:它和其他学科、工业技术等等的进步发展是休戚相关的。国家要独立,要争取政治独立,经济要独立,也少不了国家科学之独立,国家学术之独立。做学问绝不可盲目崇拜,不辨是非,人云亦云。接着他宣布将“檀香山奖学金”20美元发给我,并告诉我这钱来之不易,是外文系陈福田系主任暑假回檀香山向华侨募集专门奖励优秀学生的。
三、发现问题的能力和立方程的能力比解方程能力更重要
夯实学生的专业基础是大学本身的硬任务,而训练培养学生深入思维、启发学生灵性,从而形成发现问题、研究问题的能力却是只有联大那样学校的教授,才会认真注意,才会做到。
微积分对于学物理的来说,是很重要的工具。在读完必修的基础微积分和微分方程课程后,我还选读了姜立夫老教授的高等微积分和陈省身教授的微分几何。那时姜老师在联大是较年长的教授,有绅士风度,进入教室讲课时慢条斯理,清晰易懂。有一天讲完微分方程求解方法以后,他插话道:“方程求解固然重要,但今后实际工作中,哪有现成的方程等你解?你们所面临的是如何发现问题,找出问题和如何立方程啊!学会和培养发现问题的能力,针对问题立出方程的能力比解方程的能力更重要啊!”
姜老师这一番话,我牢记了一辈子,终生受用!
四、“这道题你会做出来的”
理论力学是物理系必修课。这一天,周培源老师骑着大马来上课,到教室旁下马,英姿飒爽走进教室,发卷子进行理论力学小测验。题目我都做了只剩下一道题,还在想。周老师在教室中来回巡视,走到我旁边停下一看,笑说:“这道题,你会做出来的!”是一道什么题呢?说出来大家会发笑的:甲乙两地相距100公里,A、B两人分别骑自行车,A以每小时12公里从甲处出发,B以每小时8公里从乙处同时出发,相向而行。当A出发时,一只鸽子也同时从甲处起飞,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向B飞去,当遇到B时,立即回转,向A飞来,遇到A后,立即转回向B飞,如此往返,直到A、B及鸽子三者相遇为止,求鸽子共飞了多少路程。这道题如果是在小学考我,是算术老师出的题,我早就做出来了,100公里÷20公里/小时=5小时,鸽子飞了100公里。可是那道题是在国立西南联大理论力学课程考的,周培源大师出的呀!肯定是在检查我们对无穷级数的学习程度,从怎样立公项,还要求是发散,还是收敛,然后再求总和!一堂课时间怎能够用,当场未能做出。这道题不难,思维方法错了,虽然少得了几分,却大大教育了我!我学会了开拓思路,多种方法思维。我也体会到周老师的良苦用心!
五、师长、学长情谊如父兄
在战时的联大,教授、师生、同学间互相交往很是平常的,互敬互励,情谊深厚而成终生良师益友者并不鲜见。我在联大众多接触中最难忘的有:
我的热力学是由王竹溪老师教的。他为人和善,亲近同学,很受同学们的敬爱,有时和同学们下围棋。暑假的一天,43届物理系沈克琦、许少鸿等学长拖我去和王老师下过一盘围棋。抗战胜利后,我考取当时待遇最好的中国航空公司当气象员,在昆明机场工作。我去拜访过一次王老师,汇报我找到了工作。他很高兴说,很好,很好。接着告诫我上班后要遵守纪律,廉洁奉公,即使是一张信纸,一个信封,也必须公私分明!我表示一定牢记,一定做到,谢谢老师教诲。告别前,看到他书桌上有一本《论联合政府》,让我肃然起敬,印象深刻。
王老师在英国是知名人士。抗战胜利后,英国文化委员会曾派人来华遴选1946年度赴英留学学员,王老师推荐我前往。他让我填写各种表格准备所需材料。可是等通知期间,我由昆明调往贵州中航工作,王老师由昆明迁往北平,失去联系。这时他获悉要补一份英语听说能力的证明,无法通知我,好不容易到了1946年下半年才打听到我在贵阳,快信通知我补办证明,我当即找到贵阳一位美国牧师写去证明,可是已经晚了没赶上。留学事虽未办成,王老师象我大哥一样疼爱我,我是终生不忘的!
42届地质系韩德馨学长一直关心帮助我,1941年秋,大哥王灵根病故的噩耗由德国传来,顿时如五雷轰顶;我的成长全是大哥的培养和经济支持,而且母亲、嫂嫂、几个侄儿等全靠他生活,我如何顶起这付重担?怎么办?就在这样时刻,韩学长对我说:“打断牙,含血吞,咬紧牙关做人!”在他的关爱和教导下,我坚强起来,兼差,打工,课余教书,同时更加刻苦学习。中国航空公司在昆明招考气象员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动员我和他一同去考,结果两人都录取了。气象工作成了我终生职业。对我能坚持格物致知提供了良好的条件,我由衷地感谢他!
我一生中最喜欢格物致知,到了老年,还能有些结果,那是喜出望外。在此深深感谢联大!感谢吴有训、姜立夫、周培源、王竹溪、陈省身……诸位老师的培养和教导,联大许多学长的爱护和关怀!
2007.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