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一直是在哲学系。)我觉得哲学重要,自己应该去学。
我们当时的“哲学概论”是汤用彤先生讲,这是一年级的必修课。哲学是怎么回事啊,启发式的,引起兴趣,这很重要。从那以后,我觉得很值得学。视野开阔了。
哲学是研究真理的学问。我记得斯宾诺莎有句话,他说“为真理而死不容易,为真理而活着就更难”。这个我印象很深刻。
转到中国哲学史是最后一年,抗战开始了。卢沟桥事变以后,日本占了北平。学校第一步搬到长沙,半年后又搬到云南。有三百学生步行。体格检查说可以,我就报名步行去。当时经过一些很穷困很落后的地方,看到那时鸦片还很多,很盛行,抬轿子的苦力,都食鸦片的。问他为什么吸鸦片,他说吸得起,戒不起。买一盒才一毛钱,要戒的话,一个月不能工作,没饭吃。贫困啊,落后啊。中华民族这么一个苦难的民族!抗战的重担就压在农民的身上,而农民又这么个状况!我就觉得值得研究中国的文化问题,那个时候我就开始转向中国哲学史。
搞中国哲学,我一直没动摇这个信心:中华民族是应该有她自己的东西,不然抗战怎么居然打胜了,顶过来了,怎么一回事情,很值得研究,很值得钻一钻。
我有一个图章,请别人刻的,孔子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刻的是不敢从心所欲。
我有一个原则,就是讲自己想讲的话,不要随风倒。
我只说自己懂了的话,吃不透的话,不要跟着乱嚷嚷,不要跟着瞎说,免得自己后悔。我基本上是尽量做到少后悔。
西南联大的岁月
我在大学二年级时,钱穆先生教中国通史。《国史大纲》是个讲义。他讲所有的课都很有感情。他在方法上接受王国维那一套,考古学、人类学、文献资料结合起来讲。这是个新方法。
他的那部书出版于抗日战争第二年还是第三年,在商务出版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前线百万将士”。他不是说献给我的亲人、我的爱人什么的。
那时在云南,快毕业了,有一次在集会上讲演,冯友兰先生说,抗日战争一定会胜利,胜利以后我们就是头等的强国,我们要怎么样怎么样。印象深极了。
当时有些学生受不了这个流亡生活,就要求参军,到第一线去打敌人。钱先生说,你们不要认为我们在后方念书就是苟安,怕死,你要用前线战士的精神去读书啊,你才能读得好,才能报效国家。
冯友兰先生也算我的老师。不过我在学校的时候选他的课,分数考得不好,七十几分。我的研究生毕业答辩,他是答辩委员之一。他当时去了,给我的分数就高不起来了。我更多的是黑格尔的发展观,这跟冯友兰的体系不大一样。
冯先生讲中国哲学史,有半年要外出讲课,不在昆明,可这个必修课得有人教。汤先生就说,那就叫任继愈替你教这半年吧。他说可以。汤先生说,你那个课以后就交给他教行不行?他说那不行,不行。他不肯让出来,我在联大一直教选修课,没有教这个专业课,没有教中国哲学史。
冯先生讲课,一定要讲得出说得清的才算。但是中国哲学有个直观的体悟的东西,可以意会不可言传,这一部分也是核心部分。你要不提这一部分,肯定有缺陷,要讲吧,语言又有限,总感觉隔着一层讲不透。可冯先生就不承认这个,说这个不算。这个看法就没法弄到一块。
给我讲哲学史的叫容肇祖先生。胡适认为中国没有哲学,只有思想,中国哲学不成体系。他贬得太低,所以北大的课叫中国思想史,不叫中国哲学史。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我认为中国有哲学,不是没有哲学。因为胡适是文学院院长,所以课后他有发言权,课程名称都是他定的,内容还是那个内容,换个名称啦。我听过胡适的中国文学史。胡先生很有口才,他跟钱穆先生都很有口才,讲课很有吸引力,听的人很多。当时都是大教室,选课的听,不选课的慕名的也去听。
摘自 陈明采编《世纪老人的话:任继愈卷》,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