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方沛伦:怀念景仲

2010-02-21 |

我和曹景仲学友都是1962年考入清华大学冶金系的,虽然我俩专业不同,但是一、二年级的许多课程是上大班课的(例如中共党史、政治经济学、高等数学、理论力学、材料力学、机械原理和机械零件等)。开始时大家并不熟悉,但是慢慢地景仲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因为在上述课程的大班考试中,有一位同学往往用不了一半时间就交卷,此时老师总是提醒他再仔细检查一遍,可是他还是每次早早交卷,不久我们都知道了他就是铸八班的曹景仲同学。但是,大家也发现曹景仲始终不愿和大家多接近,多交谈,加上他来自上海,清高之中又带着些许孤傲。当时,大多数人不知道他有一个特殊的家庭背景:其父亲是著名的曹聚仁先生,曾为海峡两岸的领导人对话做牵线搭桥的使者,其姐曹雷也是当时有名的演员(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影片《金沙江畔》、《年青一代》的主演,是全国团代会的委员),记得她当年和弟弟景行在学校的第7食堂用过餐。

由于曹景仲特殊的家庭背景以及鉴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不可能有什么进步的要求,所以在同学们的心目中留下的是他“只专不红”的独行侠印象。

我和景仲的密切关系是从1967年开始的,那时学校已经停课,每天只有8个样板戏在电台和学校的广播里反复播放,首都的舞台上也只有样板戏在一统天下。即使这样,能买到戏票亲临剧场看演出,对我们学生来说还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一天早上,景仲叫我和他一起去买《白毛女》的戏票,我借了自行车,随他(在我的记忆中,好象李阳光也一同前去)一同到了天桥剧场,只见售票处门口秩序很乱,人头撺动,售票员望着窗外黑压压的人群,吓得不敢开窗,群众意见更大。见此情景,景仲跳上台阶,用洪亮的声音对着乱烘烘的人群说:“我们是来看样板戏的,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才走到一起来了,现在秩序如此混乱,谁也买不到票,而且也浪费了大家的时间,如果大家没有意见,我作为大家的代表,先按序发号,再请售票员按号售票”听他说得有理,大家都自觉地排起队来。售票员看到这一幕,十分感激,打开了边门,递出了纸和笔,并告诉景仲可以售出的票数,于是便开始次序井然地售票。当天还是有部分排在后面的人没有买到票,景仲就让他们派出代表,与售票员协商好,第二天按照今天同样的方法发号售票。

当购票的人群散开后,售票员给了我们几张座位极好的票,说是给有关领导预留多出的票。那天中午我们没有回去,并在售票员的帮助下,下午有幸看到了上海歌舞团《白毛女》剧组的彩排。记得在合唱队员多次练习序幕中的唱段后,著名女高音朱逢博姗姗来迟,她唱的“哭爹爹“中的第一句:“霎时间天昏地又暗”,如天籁之音,回荡在整个剧场,那么高亢,那么悲痛,扎得人心里酸酸的。这是我第一次看正规剧团的彩排,我这才发现看彩排比看演出收获更大,感触更多。之后我们又用天桥剧场的票去换首都剧场、民族文化宫演出的其他样板戏的戏票,这件小事,反映出曹景仲出色的的组织能力和号召力。如果他不是英年早逝,那么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他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总工程师、董事长和总经理的。他可以创办演出公司、摄影协会,可以成为优秀的新闻工作者,就如他的胞弟曹景行先生一样,他也可以以辛辣的语言褒贬时弊,成为深受大众喜爱的名嘴主持。

1967年(抑或是1968年)夏天,景仲和李阳光骑自行车从上海到苏州,住在我家里。我借了自行车陪他俩玩了天平山、东山和西山。到了西山,已近黄昏,当地的造反派组织对我们去西山的目的表示怀疑,不让我们随意游览。晚上我们3人就睡在一所中学拼起来的课桌上,临睡前听见外面有嘈杂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景仲和阳光就把他们随身所带通讯录上登有海外关系的人和地址都撕碎,塞进嘴里,拼命地咀嚼。幸好,窗外的脚步声远去了,否则,碎纸就要咽下肚了,真是一场虚惊!第2天,我们从西山摆渡到东山,再回苏州城里。在太湖边上,景仲买了三四斤鲜蹦活跳的太湖虾,准备带回上海。

当时,没有电冰箱,当晚他俩又不可能摸黑骑车回上海,为了使湖虾保鲜,我妈妈在晚饭后将所买的太湖虾全部倒在客厅大桌上,将虾须剪净,起油锅放入葱姜煸出香味后再倒入洗净的湖虾,快速洒盐掂翻几次,就盛在大碗中,放在大竹篮里,吊在客厅梁头的竹竿上,而此客厅挑高5米,前后有门,故有很大的穿堂风,在那时已是最好的保鲜方法了。景仲对此保鲜方法十分满意,他说,这些虾子是买给姐姐曹雷吃的,她正怀着小宝宝呢!景仲还说:“我外婆也是苏州人,她在上海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湖虾啊。”堂堂七尺汉子,讲出如此深情的话语,心地如此细腻,着实令妈妈和邻居们称赞不已。

19688月我们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河北省沽源县农具厂,我被分配在辽宁省阜新县农具厂。同是落难兄弟,作为臭老九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我们通过几次信,他还给我寄来他拍摄的塞北大草原风光照片,他说他和放羊老人成了忘年交;由于经常去照相馆冲洗照片,他和照相馆的工作人员也从熟悉变成了朋友。一个星期天,他应邀去放羊老汉家玩,才发现照相馆的姑娘竟然是放羊老头的女儿,于是一段恋情就此开始。。。。。。。

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在厂里我的言行都受到监视,所以景仲等亲友的信件都未能保存,实为憾事!但是,景仲同学在逆境中坚强乐观,向往光明,追求爱情的精神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和鼓励,如今再回忆起这三年的工作生活经历,才发现这是我人生走向成熟的三年。后来,许久没有得到他的音讯,1970年才从同学处得知,景仲已在试制武器中光荣牺牲。噩耗传来,令人唏嘘不已,无法相信如此坚强、聪明、生气勃勃的学友就此离开我们。1971年夏天,我出差到上海,特地去位于南京西路的曹宅探望,景仲的妈妈邓珂云女士强忍悲痛接待了我,曹妈妈以坚强和骄傲的口吻,向我细述景仲牺牲前后的情况以及她和曹雷去沽源参加追悼会的情景。她打开一本专门为景仲制作的影集,用普通话细细地讲述每张照片后面的故事,多少次动情之处,她坚毅地不让眼泪流出,我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当追悼会举行时,曹雷对曹妈妈说:“景仲的同事在看着我们,河北的人民在看着我们,我们是从上海来的,我们要坚强!”我走时,曹妈妈还选了几张曹景仲追悼会的照片和景仲平时的照片送给我作为留念。那天中午,曹妈妈留我吃饭,曹雷也在家中,饭后曹雷就去上班了。景仲的外婆知道我是苏州人后,还特地烧了鱼圆汤,十分鲜美,我想问却又不敢问外婆几年前景仲从苏州买去的太湖虾味道是否鲜美。

景仲英年早逝,我也命运多舛。去年四月因肾癌骨转移在上海二次手术,虽然手术摘除了肿瘤,但因手术引起脊髓受损,导致高位截瘫。现虽终日卧床不起,还要与癌魔作不懈的抗争。获悉景仲魂归故里,本该赴沪参加追思活动,却是身不由已,痛上加痛,所幸大脑清晰,还能口述,就请夫人打字成文传给诸位同学和挚友。都说在天堂的人是不会老的,那么试想,在不久的将来,我奔赴天堂时,朝气蓬勃的24岁的景仲见到年过花甲、衰老瘫痪的我时,开口的第一句话将是什么?

2010.1.22 于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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