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总因时代而异,清华的校园生活也是如此。20世纪的前半叶,国家混乱,自不必说。而后半叶,国家统一,校园应是一片宁静,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我自1953年进入清华,1960年离开,亲历了50年代的清华历史。其中除人所共知的“肃反”和“反右”等政治运动外,还有不少琐碎往事也点缀了那个时代的校园特点。
大约在1956年及其以前,学生都是在所谓“远东最大的木结构”新大饭厅用膳。每日三餐,开饭时间一到,大家便蜂拥而至。每桌早已摆好8份素菜,中间一盆荤菜,无需凭证,凑够8个人就可开始,站着吃。主食和菜汤放在中间走道,随便拿。总以馒头米饭为主,有时还有蛋炒饭等花样。水平相当不错。1957年开始,伙食费自付一半(6.5元),困难学生还可申请免除。但水平有所下降。就餐前,仍然无需任何手续,凸显了那个年代良好的社会秩序,校内校外从来没有人来蹭饭吃。从1957年冬到1958年春,系里组织我们到京冀农村支援水利化,我第一次从县干部那里得知50年代农村的实际生活状况。可见,那时国家是下了很大力气来保障大学生的伙食水平的。
每周六晚上,大饭厅便成了电影院,学生自带板凳,虽然拥挤,但秩序井然。差不多都是故事片,主要是苏联的与国产的。苏联影片古典的居多,也有现实的。间谍片最诱人,如《银灰色的粉末》《水银湖上的魔影》等。总的说,与国产片相比,苏联片人情味很浓,往往流露出感情的复杂性。这似乎在说明两个民族在人文方面的差异。也有少量别国的。印象最深的是墨西哥故事片《生的权利》和印度故事片《流浪者》。50多年后,我在美国和一位印度中年人面熟,随便问他,知道“拉兹”吗?并大致讲了流浪者的故事,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也难怪,因为今天的中国年轻人可能也无人知晓《一江春水向东流》吧。
在体育方面,50年代,大一大二有体育课,但各年级都普遍实行苏联的所谓《劳动与卫国制》,简称劳卫制,包含许多项目,每人必须全面达标。所以,大家每天晚饭前都积极锻炼,完后在体育馆内冲澡,衣服乱堆一起,几年下来从没有偷窃或拿错的现象。
50年代所用的教科书全部是从苏联翻译过来的。很多年后,我和澳洲中学教科书做了对比, 觉得前者内容详实,还突出苏俄科学家的贡献,后者则重视操作,插图丰富,简单扼要,风格迥异。再补充一句,当时的文字翻译水平也很高,大都是半白话半文言,非常简练。学习苏联的另一特点是“生产实习”。我们年级在大三和大四,分别去辽宁和广东两处工地参加施工,每次两个月,安排在暑期。目的是体验一下,在河流中修建建筑物的具体过程。后一次恰在1957年“反右”之后,带队的老师在工地宣称,这次实习是在校“反右”的继续。所以,开批判会是经常的事。但总的感觉是,人们的心情远没有后来大搞阶级斗争那么紧张。
大约在1959年,学校又搞教育革命,轰轰烈烈。记得每个系都要批判一个世界级的学术权威,譬如像电磁理论的奠基人马克斯韦尔等。而当时最响亮的口号好像不是“批判”而是“打倒”。水利系内则是学生“教”老师,低年级“教”高年级,说年级越低越解放,所以大一的同学表现最好。有一次我问一位1959届的大四学生,现在专业课怎么上?他说不让老师讲了,而是把讲义发给每人,采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方式来学习。清华一向强调“基本概念”的学习。但那会似乎都被淡忘了。所以说,1958届的学生还是按照苏联模式,完整地学习下来,而1959届学生的后期就有点乱套了。
还有一件事给我印象极深。1960年上半年,学校大搞超声波技术革命,这是学校在大炼钢铁之后的又一次群众运动。无论什么东西,让超声波一超,好像就会出现神奇的效果。比如,超声波超一下玉米面,做熟了就增量。大约在5月下旬,系里安排我用超声波做混凝土增强实验。我带了十几名学生在新水利馆前院进行。当时院内只有一台锅炉供高压蒸汽。炉壁上有三四个气嘴,上面接着胶管,胶管末端又插进一根长约10厘米长的钢管,末端呈扁平状,再从扁平缝内插进一块很薄的铜片(都是现成做好的),然后再用铅丝把胶管与钢管箍紧。这样,当高压蒸汽高速排除时,引起铜片震动,就产生超声波。至于这个超声波的物理指标,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当天锅炉上的气嘴已全部被占用。我和他们商量希望能用一个小时,但无人同意。眼看上午就要过去,无奈之下,我找了系总支办公室,意思是请他们下来调解一下。值班的是一位学生干部。他听完汇报后,当即说我思想太不解放。让我去找把铁壶自己制造高压蒸汽。我一听不对路,也就只能靠自己想办法了。后来终于有一组答应我们暂用一会。于是我让学生赶紧抄拌混凝土,装满钢模。待一切按计划完毕后,我让管控阀门的学生放气。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段钢管,子弹似的射出,深深地插进水利馆西门的木门板上。当时,一位学生刚好拌完混凝土,正坐在地上休息,背靠的就是那扇木门,而“子弹”则恰从他头皮顶上飞过!我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一切按计划进行,似乎也无人把这个意外当回事。可是后来回想,事情太蹊跷。一个正常使用的设备,怎么我们接过来一开阀门就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想都想不到啊!因为无论谁使用,总是要反复开关的呀。而当时是谁持的胶管,也记不清了,设若稍微低一点或手持角度稍微向下斜一点,后果实在不堪设想!真是后怕!
值得留住的清华记忆太多了,其实写一本书,也不为过。人类的历史表明,大学是近代科学发展的排头兵。而支撑大学之树的要素是,坚持独立思考与科学精神。所以,要素的状态就决定了大学之树“木质部”的优劣,从杨木到金丝楠木,那是不一样的啊!若把“木质部”抽掉呢,大学岂不成了草本植物?大学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国家还能质地强大吗?从古到今,哪个社会进步能离开独立思考与科学精神呢?
2017年4月7日,我的最后一堂课
我在2007~2017年的十年间(72~82岁),又回到母校为学生主讲选修课“理解自然”。2017年4月,我结束了最后一堂。记学分的报名人数为198人,而实际上460座位的阶梯教室几乎全部坐满。我为学生之踊跃与开放,深为感动。可见,今日的清华无论是物质水平还是精神面貌已均非那个年代的清华可比了,方方面面都显示出巨大的进步。可喜可贺!
这正是:
五十年代往事多,人生苦短无奈何;
谨请贵刊留记忆,任凭后人评与说。
写于清华大学106周年校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