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越来越多的建筑师从都市涌入乡村,将乡村作为自己一展身手的舞台,那么对这一“新热潮”,我们又应持有怎样的态度?此次,宣传中心邀请到了建筑学院1992级校友,现任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教授,三文建筑/何崴工作室创始人何崴老师,为我们讲述他眼中的乡村与乡建。
何崴,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本科1992级校友,现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三文建筑/何崴工作室创始人。
契机与缘起
西河粮油博物馆与村民活动中心
Q:您能否给我们讲讲您第一次接触到乡村是什么时候,当时是一个怎样的契机?
何:我是在北京出生长大的,但我觉得很多人,包括我在内,可能都会有一些乡村情结。我父母是画画的,经常带学生去下乡,所以我也很早就跟着他们去乡村玩。等到我大一的时候,我就去了西藏。之后基本上大学五年的每个假期我都在外边玩,所以对乡村并不陌生,由此也生发出了一种与故乡情结不同的乡村情结。
我第一次做乡建是在2013年,当时清华大学的罗德胤老师,也是我的大学同学,参与了一个在河南信阳新县的公益设计,叫“英雄梦,新县梦”。他在大学同学群里问谁有兴趣来一起参与,我看了后觉得挺好玩的,就去了,也就是西河粮油博物馆与村民活动中心那个项目。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实际落成的项目,那年我四十岁。
西河粮油博物馆与村民活动中心。上:改造前;下:改造后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一年可能就一个项目,所以西河项目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但在这个项目里,我们特意把自己的手法压得很低,不显露建筑师的野心,而是要融入到场地里面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则。
西河特色餐厅西立面
西河粮油博物馆室内
其实在2005年左右,我们也做过和乡村有关的项目,是对北京周边的一些村庄做的新农村规划。但从现在来看,那时的规划都是不落地的,更偏向于“墙上挂挂”的做法,它主要包括土地调整、产业规划,以及部分详规内容。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将城市型的规划套入乡村,幸运的是它们没有得到实施,如果真的实施,那将会是一场灾难。
但我必须要说,在2013年做西河项目的时候,没有人会预料到“乡村振兴”会像现在这样如此迅猛。2014年8月西河项目完成,而“美丽乡村”和其他相关的建设是从2014年10月开始的。所以我有时候开玩笑说,并不是我们选择去做乡建,而是各种意外和机缘巧合促成了这个结果。
深入与发展
爷爷家青年旅社
Q:那么您最后为什么选择去做一名“乡村建筑师”?是什么把您这个城市人留在了乡村?
何:2013年的西河项目完成之后,2014年国家出台了“美丽乡村”政策,那个时候住建部提出要对传统村落改造提供资金上的支持。
2014年,我们做了第二个项目,是在浙江丽水松阳县的爷爷家青年旅社。这里同样要感谢罗德胤老师,是他和松阳县的领导联络我们才得以进入当地。松阳县现在很火,但那时还不为人所知。除了我和罗老师,还有许懋彦老师、王维仁老师以及徐甜甜老师,都是最早一批走进松阳的建筑师,当时在松阳的平田村做了几栋房子的改造设计。“爷爷家”是在2015年完成的,也正是那个时候,乡建热度开始呈现出几何级数的增长。
爷爷家青年旅社在松阳平田村
与第一个项目不同,“爷爷家”这个项目是要帮助业主来吸引关注。当时松阳的交通条件十分闭塞,基础条件也较差,只有一些普通的“土房子”。而在我们项目旁边又有其他老师做的很出色的建筑,所以我们的必须形成差异。
因此,我们用了一些现在看起来可能会有些刻意的手法,其实很重要的原因是要帮助投资的农民(业主)来增加认可度。这些手法是比较超前的,因此也受到了很多争议。但通过这个项目我们证明可以从建筑学,或者说设计手法的角度来掌控建筑,至少在视觉上做到了它的独特性。现在这个项目和我们原来的相比有很大的变化,深究的话会牵扯出很多人和事,我就不细说了,但从这里也能看出乡建的复杂性。
“爷爷家”室内:可移动和拆卸的“房中房”
因为我们做了这两个方案,所以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人来找我们做乡村的项目。我觉得一是因为我们介入乡村建筑这个领域比较早,二是这两个项目后来的影响相对来说还比较大。
其实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被叫作“乡村建筑师”,这些年间我们也做过不是乡村的项目。我认为建筑师的界限并不应该以“乡村”和“城市”来划分,或者是用“穷人”和“富人”来划分。从本质上来说,建筑师是一个乙方,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会看这个项目是不是有意思,或者你愿不愿意做,而至于说这个项目是到底是给穷人做的,还是给富人做的,我认为在当下并不是一个衡量建筑选择的一个主要原因。乡村也只是建筑师的平台之一。
北京定慧圆禅茶会所,北京,2016
机遇与警惕
“乡村振兴”
Q:2017年党的十九大明确提出了“乡村振兴”战略,您认为这一国家战略会给乡村发展带来哪些新的契机?建筑师在其中又能发挥怎样的作用?
何:现在在“乡村振兴”的大语境下,我们国家有相当一部分的项目集中在乡村,我觉得这是非常对的一件事情。建筑师是个磨人的职业,我第一个项目建成的时候,我四十岁;从毕业到四十岁,我熬过了很多事情。我想如果你真爱这个行业,你会觉得乡建是个机会。
但同时我也多次写文章或者在论坛上说,要警惕运动式的乡建。“乡村振兴”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乡村振兴”不是简单的“乡建”。中央文件所说的五大振兴中,没有提到过“乡村建筑振兴”这一说法。首先是产业振兴,然后有人才振兴、文化振兴、组织振兴,当然还有生态振兴。和生态环境有关的事情才是建筑的事,也就是说建筑只是相对较小的一部分。所以我从建筑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应该警惕一窝蜂地往乡村扎。
其实任何事情一旦被运动化了,都是会变成“灾难”。建筑也好,聚落也好,都有一个漫长的生长过程。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的城市被广为被诟病,究其原因就是速度太快,超出了城市基本的生长规律,有部分原因是资本在背后做推手。现在很多人对乡村也有同样的担忧,就怕这种快速的更迭和介入最后会出很大出错。比如前几年“美丽乡村”建设有一个现象,就是“刷墙”。全国各地,只要是房子就要粉刷,不管它原来长什么样子,然后说这就是“美丽”;还有乡村地面要硬化,就把所有的绿植全部砍掉,最后全部变成了水泥地。
“刷墙”一度成为风尚
乡村建设运动化是最快、最容易见效的,但所幸的是现在大家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我认为在乡村问题上,所有人都应该理性地看待它,甚至有的时候我觉得该放手时就要放点手,还给乡村一些原来的东西。乡村的魅力就在于它的原生态与原真性,而不是整齐划一。我特别反对把乡村弄得整齐划一还觉得很好看,这其实是在毁掉乡村;如果说得学术些,就是说聚落的多样性和原真性没有了。
另外,很多建筑师会只把乡村作为一个创作的基地,这也是要特别警惕的。有些人会认为,房子是我的想法,环境只是基地,至于我的房子对这个基地是不是真正有帮助,他们是不关注的。在几年前的一个论坛上,我当时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乡建到底为谁而做?或者说最初的出发点是为谁?是为游客做,为本地人做,还是为自己做?这是你必须拷问自己的问题。当然有些人会问能不能三个都满足,也许可以,但有的时候真的很难。这种事情可以不告诉别人,但是你自己一定要清楚。
困难与应对
别谈情怀
现在我们建筑师的教育背景是城市型的,这是基于西方的教育结构,甚至是基于现代主义的大工业生产的一种逻辑,而这种体系和逻辑放在乡村还是有偏差的。所以我经常在和我的学生交流或在演讲中提到,如果你真的要去做乡建,你应该把原来的固有思维稍微放一放,不能带着一种高位的状态去看待乡村问题,否则是会出问题的。
在城市,规划往往只关注比较理想化的资源分布,政府和资本的力量也会更强。但在乡村,它有一个非常复杂的土地产权的问题,特别像南方的土楼等等,一个房子由几百个人共有产权,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所以我们在做乡村规划的时候,首先要明确哪些房子可以改,而这都需要建筑师亲自去了解和协调。所以建筑师要懂规划,甚至要懂前端的产业策划,要懂后期的产业经营,还有未来经营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因此在乡村,我们一个很重要的体会,就是建筑的边界其实在被重新定义。
上坪古村复兴计划,福建三明,2017
村内的重要节点被改造为酒吧、茶舍、书吧、制笋空间等,同时设计团队也将展示古村文化的文创产品纳入设计范围
从更现实的角度来说,就涉及到“钱”的问题了。我经常说,如果你光靠做乡建来赚钱是不可能的。反过来说,如果你只是拿乡村作为一个赚钱的工具,用两天画一套图来解决问题,那我觉得这对乡村会是个灾难。所以我们现在做的项目有两种,一种是利润很高,用以保证公司的运营;另一种是我们觉得真有意思的,哪怕利润会少一点。
安龙国家山地户外运动示范公园,贵州安龙,2017。上:溶岩美术馆;下:游客服务中心
我现在最怕别人和我谈“情怀”,因为大多数谈情怀的人不是真有情怀,只是想“占便宜”。建筑师无论是不是做乡村,和情怀没有太多关系。我不会说自己是全部为了村民这么高尚的话,这不现实,我们那么竭尽全力肯定有自己的目的。但只要你的目的不以损害别人的利益为代价,甚至还能给别人带来利益,这就可以了。
期许与建议
直面现实
Q:现在学院很多同学积极参与“乡村振兴”社会实践,深入乡村进行建筑设计和改造,去年学院还成立了“乡村振兴工作室”。对此您对同学们有怎样的建议?
何:我觉得这对学生来说是件好事。我认为中国建筑教育体系中很大一部分是脱离现实的,我们现在所教授的,几乎都基于上个世纪的知识体系,这就导致许多学生在进入设计院后眼高手低、缺乏实践,有的甚至不再从事建筑设计。教育最重要的就是让学生不只是被动地接受对与错的判断,而是将他们放在实际的问题中,用自己的思维去判断。
暂且不说这些实践的结果将会怎样,我认为有这样的机会让你们去真正面对现实问题是非常好的。对你们来说,能够真正地去进入到场地中,调动所有的感官去感受和思考某件事情,这才是最关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