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此生付家国 诗礼继世长——母亲百年诞辰纪念

2017-12-26 | 赵石屏 | 来源 《中国教育报》2017年10月12日 |

【编者按】抗战爆发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辗转南迁湖南长沙,合组长沙临时大学。1938年4月又西迁昆明,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遵教育部令,1938年8月,西南联大常委会决议,自下学期起设立联大师范学院。

西南联合大学师范学院为当时全国六所国立师范学院之一,实行五年制本科教育,共设国文学系、英语学系、史地系、数学系、理化系、教育学系和公民训育系七学系。由原南开大学教育学教授黄钰生先生担任院长,系主任及任课教师多由联大其他学院教授兼任,师资阵容强大。1941年11月起联大师范学院又设立三年制专修科。

抗战胜利后,联大宣布结束,原组联大的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复校北返,为答谢云南人民八年来的深情厚谊,决定将联大师范学院留昆独立设置,更名为国立昆明师范学院,院址设于西南联大校本部原址。

本文中的刘世琮,女,四川新繁人,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史地系。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师范学院1943届毕业纪念册里的纪念戒指、校徽、院徽、级徽图案

如玉似琮 恩受名师

今年农历八月二十六(公历10月15日),母亲百年诞辰。蓦然回首,恍若昨日。母亲所有的一切都还在,怎么就一百年了呢?

母亲生于四川新都,那是一个美丽的天府小城,距离成都百余里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桂树遍植,佳木葱茏。每逢金秋,稻米与桂花的富贵芳香,在这片丰饶的天府之土飘拂。母亲生长于耕读之家,书香厚重,家道从容。母亲聪慧绝顶,3岁时就跟着上私塾的哥哥姐姐们在书房里玩耍,不经意就记熟了先生讲的书。哥哥姐姐背诵不了的,母亲在一旁脱口而出,引得先生赞叹不已,说“这个女公子将来不得了”!

母亲学名刘世琮,乳名刘芳。《说文解字》载:“琮,瑞玉,大八寸。”玉琮是古时候的祭神重器,流行于五千多年前的苏南、浙北,玉琮外方内圆,寓意天圆地方,天人合一,方圆相济,简约而大气;而“芳”,《楚辞》曰:“羌芳华自中出。”刘芳,流芳也矣。

母亲20岁考上西南联大,是新都历史上第一个女大学生。西南联大是中国教育史上一座永远不朽的丰碑,8年间一共毕业了3882个学生,在这3882个毕业生中,就有我的父亲和母亲。西南联大名师云集,母亲说,他们的文学课老师是闻一多,思想史是冯友兰,历史是顾颉刚,古汉语是王力,数学课的华罗庚当时还是年轻教师,体育老师是马约翰……都是如雷贯耳的大师啊!冯友兰上课很喜欢提问,西南联大上课提的问题都很难,需要学生有广泛涉猎,还要有研究、思考才能答得上。而西南联大的卓越正在于此,母亲说课堂上虽然答不上来,可是这些大师的提问,之后一生都在脑子里萦绕,引导着学生穷尽一生去思考。

西南联大有极为严格的学制管理,专业课全用英文讲授,两门课不及格就除名。母亲说有一个班,进校时51人,5年后只有7个人毕业,这样极其严格的学术态度和学制管理,保证了学生的高质量,成就了西南联大的卓越。母亲说,那是国家极其艰难的岁月,物质匮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母亲因为担任学习委员一类的职责,经常要到闻一多先生家里去交作业。母亲说闻一多先生坐的藤椅很破旧,用旧棉絮填上破洞,一学期过去,棉絮塞满了藤椅几乎垂到地面,但丝毫不影响他写作、篆刻的专注。西南联大的卓越再次证明,人类的精神远远高于现实的苦难。

母亲最后几年,缠绵病榻,我就经常弹钢琴曲给母亲听。母亲喜欢的歌曲不多,我都挑母亲喜欢的弹。一次我弹起《五月的鲜花》,回头见母亲在病床上侧身向着阳台外的树影,低声地和唱“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母亲的眼里分明闪烁着半个世纪以前青春的明亮、智慧的神定、救亡的热血!那是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风华绝代,永远引导着我们后来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上德若谷 教子义方

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寿。大德者必受命。母亲的德性是万里挑一的。我们家的保姆是一个17岁的农村女孩,一天下午4点过了,我见小保姆还在酣睡,母亲在做晚饭,我说叫醒她吧,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她这两天例假,让她睡吧。都有儿女在外面,都希望孩子遇到好人。”

母亲的厚德不仅于此,“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后来母亲叫我去找一家可以学手艺的夜校,拿出自己的退休金,替小保姆交了学缝纫的学费,告诉她要学一门手艺方为长久之道。办学的校长感动不已,说办学多年,从未有过替保姆交学费学手艺的。小保姆毕业时,深圳一家服装公司招工她当上了技术工。等她带着大包小包礼物千里迢迢来看我母亲时,母亲已经去世,她跪在母亲的床前号啕大哭。

母亲满腹诗书,智慧卓越,是极富理性的教育大家,深晓“大器”之方。我弟弟是独子,又排行最小,上世纪80年代公派留学美国时,每月生活费300余美元,比较拮据。于是我父亲写信给他在台湾的小弟,叫他资助一些。母亲执意不允,说如果费用不够他自己去打工。我父亲说“没关系嘛,我的弟弟”,母亲很坚决地说“不行,我的儿子”。父亲也笑了,用笔划掉那几行字,而母亲叫我拿了毛笔用墨汁仔细涂抹,直到看不出任何字迹。事后我告诉了弟弟,弟弟说,母亲从来都是大事清楚的,他不会辜负父母的拳拳之心。我弟弟后来学成回国,50岁时成为中科院院士,用杰出的学术成就,报效父母、报效家国。

时光如川,不舍昼夜,逝者如斯。西南联大前辈学者,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与多艰的国家一起历尽半个世纪的岁月荏苒,坎坷磨难,而今风流云散。他们的后代在祖国蓬勃的崛起中奋发努力,再次拓展着父辈的风华绝代。“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苏轼三槐堂铭曰“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母亲的大德、义方惠及儿女、激励着儿孙。在母亲考入西南联大的60年后,我的女儿考入北京大学,成为我母亲的校友。

诗礼继世 乃心家国

母亲自幼饱读诗书、锦心绣口,秉承儒家的博学约礼与宽厚仁慈,又闪烁着现代知识女性的智慧光芒。“文革”十年父母亲因为被打成“反动知识分子”,饱受磨难,在荒唐狂悖的岁月之中,母亲是那样的孱弱,却以她水晶般的德性应对着那样的艰难世事,用她强大的内心与苦难抗衡。

家里的藏书全部被抄家一空,母亲就用烂熟于心的《论语》、《孟子》、古诗词、中外史,给我们讲历史,告诉我们邪恶充斥、满目荒蛮并不只现在才有,要我们不放弃求学,哪怕只有一个机会,有准备才能抓住。所以在完全看不到读书希望的那个年代,我到哪里手里都捏有一本书,几分钟时间也读,这个习惯一直到现在。

历经磨难,日销月铄;沉浸醲郁,含英咀华。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天,缠绵病榻、枯瘦如柴。我从外面进到病房,告诉母亲:“妈妈,桃花开了。”母亲的眼睛亮了,含颔微笑、喃喃地脱口咏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屋子里的大夫护士皆惊,注视着母亲肃然起敬,我却早已泪流满面。

母亲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是在家里,也许她知道我们的担心,便缓缓言道:“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这是韩愈一篇祭文里的话。随后母亲说:“若死而有知,你们父亲在那边;若死而无知,也就无所谓怕与不怕了。”第二天,在旭日东升的晨光里,母亲羽化登仙。母亲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我想起母亲很喜欢背诵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想,母亲就在那里,在夹岸数百步的桃花林,在不可寻迹的幽深洞天,“不知有汉,何论魏晋”。

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大部分是在家庭的生命传递中完成的,一代又一代。母亲去世前几周,叫我到病榻前,母亲已经很虚弱,我跪在榻前才能听清母亲说的话。母亲向我伸出两个手指,枯瘦的面容慈爱而凝重。母亲一字一顿地说:“你要,为国家,再,健康工作25年。”我知道,这是母亲秉承清华大学“为国家健康工作50年”的校训对我的郑重嘱托。从那时起,慈命镌心,音容宛在,母亲嘱托的“25年”,成为我的一种向往,一种誓愿,我不敢一日懈怠,我将我自己许给这个誓愿,许给这种向往。

我几次去到昆明滇池侧畔,在当年父母“愤激长剑,救亡图存”的西南联大旧址流连徘徊,思绪万千。“这是一块圣地。近百年来,这里成长着中国数代以来最优秀的学者。丰博的学识,闪光的才智,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勇锐抗争的精神,构成了一种特殊的精神魅力……成为这圣地不朽的灵魂。”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我知道,我会记着母亲的嘱托,为国家健康工作,用追求卓越的努力,致敬我的母亲!致敬西南联大!致敬家国天下的伟大情怀!

子曰:“祭如在”。母亲留给我们的,镌刻在我们的生命里,延绵不绝如缕至今。母亲百岁,我们怀念母亲,告慰母亲曰:“往昔难追泪千行,百身莫赎劬劳伤,唯将此生付家国,以许诗礼继世长。”

(作者系重庆师范大学教授,重庆市家庭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长,著有《做个懂家教的好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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