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清华——父亲的终生情结

2009-05-26 |

华 苏 (1982)

20001112日是父亲华罗庚90周年诞辰。父亲离开我们已经15年了。

一直想写点东西纪念他,但总觉得可写的东西太多了,却又不知从何处下笔。在我们子女的心中,他是一个数学家,是我们的好父亲。尽管大家都说他对50年代以后中国数学的发展作用是无法估量的,但直到他的晚年,他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很清醒很客观的:“对于一个数学家,除了学问,其他的都是无足轻重的。”这个意思我听他说过多次。在东京——他生命的终点,他对自己50年代以后的工作的回顾,也仅仅是一张几百字的表格而已。

数学是父亲生命最重要的内容。我小时候对父亲最清晰的记忆,就是他从清晨起就坐在书桌旁。当时家里住得不宽敞,父亲的书桌就摆在客厅里,妈妈管我们最多的,就是让我们不要吵爸爸。我最早对父亲的记忆是很温馨的,那还是住在清华北院的时候,我哇哇大哭,父亲把我背在背上,跛着腿颠着把我哄笑了。那时三四岁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讨厌的孩子,吵了父亲做学问。记得五六岁时,在新林院住,父亲还曾“悬赏”一元,奖励我一个月之内不哭。现在想起来,那都是他在设法给自己争取更多念书的时间。父亲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人,他以自己的行动给我们诠释了他的名言:“聪明在于学习,天才由于积累。”父亲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幽默中闪耀着智慧之光。周末、假日他有时和孩子们打桥牌、下围棋,但常常在玩到一半时,眼睛一亮,就又去工作,那是他有了“妙招”了。他和学生一起出差时,常常半夜去敲学生的门,因为他有了好想法,急于找人讨论。

我特别喜欢听父亲讲数学,虽然这种机会并不多。他解数学题时常常给出一些直接的妙不可言的方法,听过之后让你忍不住跃跃欲试,要去想一个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我第一次听他讲数学,大概是初中时,他为北京市中学生在数学竞赛前讲《从祖冲之的圆周率谈起》,第二次是听他的《从孙子的“神机妙算”谈起》。在他讲《谈谈与蜂房结构有关的数学问题》时,我和我小哥华光都在读高中。在大会报告之前,他就先给华光和我讲了一些,让我们自己再想想。对数学竞赛,父亲是很热心的,他参与了组织、出题、监考、改卷的全部工作,而且着实为那些出色的答卷和优秀的考生叫好。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当时父亲这些报告的小册子。我喜欢那种由浅入深、韵味无穷的风格。听说科学出版社最近要再版这些书,因为一些当年的数学爱好者,如今有作为的数学工作者们,像堵丁柱、王世坤、文志英……都众口一词地称赞这些小册子使他们走上了数学之路。我想这些小册子也将会受到现在的中学生的欢迎。这些小册子是数学修养的启蒙,而不仅仅是方法技巧的训练。1978年春我上大学以后,周末父亲常常会问我有什么难题吗?微积分、代数,什么题他都爱做,就像要做体操,活动活动筋骨,而且无论什么问题,他都一眼看透,给出的方法极简单、朴素,让人觉得他的脑子有穿透力。

由于清华的前辈对父亲的厚爱,使父亲有机会成为世界级的数学家。因此,父亲对清华,对指导和帮助过他的老师,终生铭感在心。熊庆来先生除了“慧眼识罗庚”外,从我记事起,就常常听父母亲谈起在西南联大的年代里,熊先生在经济上对我们家的帮助?50年代熊先生回国后,逢年过节,不是我父母去看望他们,就是熊先生夫妇到我们家来谈心。直到“文化革命”中,父亲听到熊先生去世的噩耗,匆忙赶到八宝山去“哭迪师”。在父亲心中,真是师恩重如山!杨武之先生对父亲的爱护和关心,也是他终生难忘的,1980年他在给《广角镜》编辑部的信中专门强调:“引我走上数论道路的是杨武之教授,”“从英国回国,未经讲师、副教授而直接提我为正教授的,又是杨武之教授。”两年前我在准备杨武之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的时候,杨振宁先生提供了杨老先生1946年写的《国立西南联大数学系概况》,读过之后,我除了被当年数学系的成就震惊外,更深为杨老先生的敬业所感动,一笔一笔如数家珍般记录了全系教师八年的工作……。在我们兄妹的心中,清华是一所神圣的知识殿堂,也是我们眷恋的家。我们是在荷塘、荒岛嬉戏中,在水木清华的怀抱里长大的,很多前辈给了我们教育和帮助。1978年,当我终于有机会上大学的时候,“上清华”就是我的梦想。我上清华以后,父亲曾多次表示他愿再回清华工作。在去东京之前,他还依依不舍地到清华旧地重游一遍。清华——父亲的终生情结!

“文化革命”中父亲的遭遇,已经有很多人写了。父亲不是那种可以远离尘世寻找自己乐趣的人,即便他当时是受到保护的。他的乐趣在工作之中,哪怕是他十分敬重的叶剑英元帅,都劝不住他。1968年之后,我在乡下教书,每两周回家一次。有一次回家,父亲叫我到他书房去,和我谈起他在“双法”推广中缺兵少将的情况,感叹道:“看来真是上阵要靠父子兵了。”他建议我写封信给周总理,表示我和华光请求助阵。我深深理解父亲的苦恼,回到乡下,很动情地完成了这封信。两周后,当我和父亲谈起此事时,他好像已经忘了,让我把信放在他桌上。过了一会儿他叫我,我跑过去,看到他正在看那封信,他抬起头,夸奖我文笔好,其实哪里谈得上文笔好,只是我理解了父亲的心情。父亲没有利用他当时可以递信的渠道,而是让我贴好邮票,投入信箱寄走。这封信后来下落如何,不得而知,因为时间太久了,连草稿也找不到了。在信里,我说对这样的老知识分子的拳拳报国之心,怎能不理解不支持呢?我听过父亲给工人讲“优选法”,我坐在工人中听,没想到工人对“优选法”那么感兴趣,一组组工人都在商量怎么去试试。在回来的路上,我对父亲说,我认为他是在发动工人搞生产,工人也对“文化革命”腻了,想干活。我以为父亲会不满意我对他报告的评价,但是父亲听了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1975年,父亲在哈尔滨大面积心肌梗塞,我们去看他,那时他的舌头几乎完全是黑的,他自己也知道这次病得很重。但他的心里还在琢磨以后怎样工作。身体稍微好一点,就靠在床上给毛主席写信,字写得弯弯曲曲的,主要就是一句话:我还要工作!这封信是我和华光代他抄写后呈送毛主席的。大概是1983年,他又生病住在北京医院,我去看望他,谈起帕金森氏病,他很激动地说,一个人活着不能工作,实在是最不能忍受的!他一生都在努力工作,尤其是在“文化革命”中,他顶着压力,忍着病痛,总想努力为国家多做一点工作。“文化革命”后,百废待兴,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带着氧气袋东奔西走。直到1985年,倒在东京的讲台上。

父亲离开我们实在太匆忙了,但苍天有眼,让他一生勤奋工作,直到生命的尽头。

①作者为华罗庚教授的女儿,现为清华大学数学科学系副教授

相关新闻